深秋的风卷着碎雪沫子,扑在四合院的窗棂上沙沙响。聋老太坐在炕头,手里攥着个铜暖炉,浑浊的眼睛望着窗外光秃秃的老槐树,耳背的耳朵似乎也捕捉到了院里的动静——秦淮茹正站在当院,跟叶辰低声说着什么,声音里带着急劲儿。
“进来吧,站在院里喝西北风?”聋老太朝窗外喊,声音沙哑却有力。她耳背是真的,可谁在院里、带着啥心绪,却总能凭那点模糊的影子和脚步声猜个八九不离十。
叶辰掀帘进来,带进一股寒气,他搓了搓冻红的手,往炕边凑了凑:“大娘,您还没睡?”秦淮茹跟在后面,手里端着碗刚熬好的小米粥,碗沿冒着白气。
“睡啥,听着院里的脚步声就知道有事。”聋老太挪了挪身子,让他俩坐到炕沿,“是不是厂里那事还没了?”她虽听不清细枝末节,却从胡同口张大妈的比划里知道,叶辰他们厂的机器出了岔子,还闹到了局里。
叶辰没瞒她,把张科长亲戚动了手脚、李怀德差点背黑锅的事简略说了说,末了叹口气:“现在机器是修好了,可乡亲们心里有了疙瘩,李家庄那边说啥也不肯再试机,连县合作社的订单都要黄了。”
秦淮茹把小米粥递过去,轻声道:“王主任急得满嘴燎泡,开会说要请专家来做鉴定,可专家最快也得下周才能到,那时候秋收都快结束了。”
聋老太捧着热粥,没喝,眼睛直勾勾盯着炕桌上的针线笸箩。笸箩里有个没绣完的帕子,上面绣着半只喜鹊,针脚歪歪扭扭,是她前阵子眼神好时琢磨的。她突然拿起剪刀,“咔哒”一声剪断了线头,吓了两人一跳。
“你们啊,净想些远的。”聋老太把剪刀往桌上一拍,铜暖炉在怀里硌得她肋骨生疼,却让她的思路更清了,“专家的话是金,可庄稼人的话,比金子还实在。”
叶辰愣了愣:“大娘的意思是……”
“当年我家老头子在公社当饲养员,”聋老太眯起眼,像是透过窗户看到了几十年前,“有回新买的铡草机总卡壳,县里来的技术员调了三天没好,最后是东头的老黄牛倌说的——‘铡刀跟牛牙似的,得顺着草的纹路走’,垫了块木片,就好使了。”
秦淮茹眼睛一亮:“您是说,找最懂种地的老乡来帮忙?”
“不是帮忙,是请他们当‘考官’。”聋老太敲了敲炕桌,“你们把机器开到打谷场,让十里八乡的老庄稼人都来看,谁想试就给谁试,让他们说中听不中听。专家的鉴定是给官看的,老乡的口碑才是给机器安的轮子,能让它跑到地里去。”
叶辰心里“咯噔”一下,像被什么东西撞开了道缝。他光想着找权威证明清白,却忘了最该说服的是那些要把机器开到自家地里的人。李家庄的王大爷种了一辈子地,看机器的眼神比技术员还准;西头的张老汉年轻时在铁铺学过手艺,机器哪里不对劲,听声儿就知道……这些人才是最靠谱的“鉴定师”。
“可……可他们肯来吗?”秦淮茹有点犹豫,“出了那事,怕是有人心里还犯嘀咕。”
“那就要看你们的诚意了。”聋老太指了指窗外的老槐树,“当年我家老头子请牛倌喝酒,就用院里的槐花泡的酒,没菜,就两瓣蒜,人家照样把诀窍掏出来了。”
叶辰猛地站起身,膝盖撞到炕沿也没觉疼:“我明白了!大娘,您这主意比专家还管用!”他拽着秦淮茹就往外走,“我这就去找王主任,明天一早就去各村请人!”
“等等。”聋老太喊住他,从炕席底下摸出个布包,层层打开,里面是几张皱巴巴的毛票,还有个黄铜顶针,“让秦淮茹多做些葱花饼,热乎的,揣在怀里能暖手。去的时候别空手,给带点咱院的冬储白菜,不值钱,是个心意。”
秦淮茹看着那几块钱,眼圈有点红。聋老太一辈子省吃俭用,这些钱怕是她攒了半年的。她把布包推回去:“大娘,您留着,饼我来做,白菜院里多的是。”
聋老太却瞪起眼:“让你拿着就拿着!当年我家老头子说的,求人办事,手里得有点热乎气,凉手凉脚的,谁跟你掏心窝子?”
第二天一早,叶辰揣着聋老太给的顶针——说是能“镇住邪门歪道”,带着小郑往各村赶。他们没开卡车,骑了辆二八大杠,后座捆着两捆白菜,车把上挂着秦淮茹凌晨烙的葱花饼,还热乎着呢。
到李家庄时,王大爷正蹲在门槛上抽烟,看见他们,把烟头往地上一摁,没起身。
“大爷,我们来请您去打谷场。”叶辰把白菜往院里送,“机器修好了,想让您给把把关。”
王大爷哼了一声:“你们的机器金贵,俺们泥腿子碰不得。”
“是真碰不得,”叶辰把葱花饼递过去,热气腾了王大爷一脸,“得您这样的老把式碰,不然它不认路。”他把聋老太的话说了一遍,又讲了自己想请各村老乡当“考官”的打算,末了掏出个新本子,“您要是去,就当首席考官,机器哪不好,您尽管往本子上写,我们改到您满意为止。”
王大爷捏着热乎的饼,眼眶有点湿。他不是真怪叶辰,是怕这么好的机器被糟践了。现在看这小伙子捧着本子的样子,倒像当年自己教儿子学种地,怕他把秧苗插深了似的。
“你这小子,跟你大娘一个路子。”王大爷站起身,往屋里喊,“老婆子,找件厚棉袄,我跟小叶去打谷场!”
消息像长了翅膀,半天工夫就传遍了周边村子。西头的张老汉扛着他那杆用了三十年的烟袋锅来了,烟袋杆上刻着“光绪年制”,据说是祖传的宝贝;南坡的刘寡妇也来了,她男人以前是农机手,她耳濡目染,比一般汉子还懂机器;连邻县的老木匠都拄着拐杖来了,说要看看“能让庄稼人吵翻天的铁家伙”。
打谷场里挤满了人,比赶集还热闹。叶辰把修好的玉米收割机摆在场中央,红漆重新刷过,在太阳底下亮闪闪的。王大爷站在机器前,清了清嗓子:“今儿咱不看啥鉴定报告,就看这铁疙瘩干活地道不地道。谁想试,上!”
张老汉第一个上前,他没看操作说明,摸着机器转了两圈,突然往履带底下垫了块石头:“试试爬坡!”机器启动,稳稳当当爬上斜坡,张老汉咂咂嘴:“嗯,履带齿纹改得比上次深,抓地。”
刘寡妇接过操作杆,调了调割台高度:“这杆太硬,女人家使着费劲,包层胶皮试试?”
老木匠围着机器敲了敲,指着传动轴说:“这里少个防尘罩,进了土,用不了仨月就得坏。”
叶辰蹲在地上,把这些话全记在本子上,笔尖都快戳破纸页。太阳升到头顶时,本子上已经记了满满三页,有批评,有建议,还有人画了简易的改进图,歪歪扭扭的,却比任何设计图纸都实在。
王大爷看着攒动的人头,突然朝叶辰喊:“小叶,给大伙露一手!割两亩地看看!”
叶辰跳上机器,发动引擎。收割机“突突”地驶进旁边的玉米地,金黄的秸秆被整齐地割断,玉米粒顺着传送带落进粮箱,连漏在地上的都少得可怜。站在地头的老乡们看直了眼,刚才还挑刺的张老汉突然鼓起掌,掌声像滚雷似的,在谷场上炸开。
“中!这机器中!”有人喊。
“俺们村要订五台!”
县合作社的人不知啥时候也来了,举着相机拍个不停:“叶辰同志,上午的订单不算,我们再加二十台!”
叶辰从机器上跳下来,满身的玉米叶碎屑,却笑得比谁都开心。他往四合院的方向望了望,仿佛能看见聋老太坐在炕头,捧着铜暖炉,眯眼听着远处的动静。
傍晚收工时,王大爷把叶辰拉到一边,塞给他个布包:“这里面是俺们几个老家伙凑的主意,有改割台的,有调传送带的,你看看能用不。”他顿了顿,又说,“你大娘是个明白人,当年她男人在的时候,就说‘庄稼人的心,比秤还准’,一点不假。”
叶辰捏着布包往回走,包里的纸页硌着掌心,像揣了块滚烫的烙铁。他想起聋老太说的“机器的轮子”,现在这轮子上,沾着泥土,带着麦香,还裹着庄稼人热乎乎的心意,再也不怕陷进泥里了。
回到四合院,他把今天的事跟聋老太一说,老人没说话,只是拿起那半只喜鹊帕子,穿上线,一针一线地接着绣。夕阳透过窗棂照进来,把她的影子投在墙上,像幅安静又有劲儿的画。
“大娘,您的主意比专家还灵。”叶辰递过个新蒸的菜团子,“秦淮茹说给您留着呢。”
聋老太咬了口菜团子,含糊道:“啥主意不主意的,就知道人心换人心,机器也一样,你对它实在,它就给你长脸。”她指了指帕子上的喜鹊,“等绣完了,给你挂在机器上,保准它干活顺顺当当。”
窗外的风还在吹,可听着屋里的说话声,倒像是带着股暖意。叶辰知道,有些道理,不在厚厚的鉴定报告里,不在专家的发言稿里,就藏在聋老太这一针一线里,藏在庄稼人沾满泥土的指缝里——那是最实在的日子经,能让机器站稳脚跟,也能让人心里踏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