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营啸除了贾参将被杀外,两营士兵在踩踏中死伤了近一百人,户部下拨大同的过年的钱粮大半用来抚恤死伤,贾参将的老婆则携着儿子天天来察院哭闹。
按太祖高皇帝定下的抚恤制度,阵亡士兵家属可获得三年全额军饷为丧葬费,折算为三十六石大米,并终身有每月五斗米粮补助;若家属中有子弟愿意继承士兵职位,则仅发放丧葬费没有月补;若无继承人,三年后补助减半;军官战死后,除了抚恤金外,其子可以升一级继承父亲的官位。
这也是为什么大明边关的将门、军兵世家特别多的原因。自己战死无所谓,但能给儿子一份稳定的光明前途。
大明优厚的抚恤制度对于草原上能打的鞑子更有吸引力。自太祖时期始,很多鞑子投入大明,入列正经编制的明军,因军功被朝廷封伯侯或担任锦衣卫指挥使、总兵游击的鞑官不计其数。
但是贾参将在张巡抚、王太监、江总兵联署的报告中并不是阵亡,而是死于意外。因此贾家的抚恤金减半,其子袭官不能升级。
巡抚的权力太大,通常一任只有三年。如果在张文锦任上不解决贾参将的待遇问题,下一任巡抚根本不会为张文锦擦屁股。贾参将的妻子不得不去闹。
张文锦厉声斥退了贾参将妻子的无理要求,但是答应会按战死的标准给予贾家抚恤。
元旦前几日,又有一些士兵到察院递呈词,要求取消征收“荒粮”。
此时处于卫所耕战兵与职业营兵的分化期,不过大明王朝到死都没有完成专业兵的转型,真正的职业战兵要等到大规模的家丁队伍出现。
太祖高皇帝的军屯制,初衷是实现军队粮食的自给自足,减轻普通百姓的负担,所谓“朕养兵百万,不费民间一粒米”。
然而,边镇的亲王、太监、军官等人大肆侵占屯田土地,导致士兵的土地逐渐减少。士兵本就很难缴纳屯粮,还被迫为军官耕种。张文锦就任大同巡抚后,不仅没有减轻军人的负担,反而以备荒的名义多征收每军三斗“荒粮”。
乱兵杀害上官却没有受到惩罚,使得其他的大同边军看到了希望,开始要求不征“荒粮”,甚至要求不征屯粮。
当日在察院大堂上,太监、知府建议息事宁人安抚乱军,本来就不应该同意!那时张文锦隐隐感觉只要退让,后面将麻烦不断。
果然麻烦越来越多了!
张文锦将为首的几名小旗、什长唤入大堂,喝道:“本巡抚所征荒粮,非为自用,还不是为了一旦遇到灾年,尔等不至于饥荒!这个道理无须解释,快快退下!”
堂下跪着的军兵抬起头来,似有不忿之色。张文锦冷笑一声道:“本巡抚在安庆时,亲上战场,手刃数名畏敌而逃的带队官长!你们家最好不要在元旦之日办丧事!”
赶走了无理取闹的军兵,张文锦知道后面还会有更大的麻烦。他决定潜出大同,去京师向朝廷汇报大同已经失控了,请求朝廷派客军前来掌握局面。
张文锦打定主意明日以巡视的理由出城,晚上在收拾行李时,他听到察院外突然人声鼎沸,然后一道火光照亮了天空。
稍顷亲兵匆匆来报,数量不详的乱兵冲进大同府衙到处放火,打开监狱释放囚犯,并抢劫了城里的军械库和粮库,现在他们正往察院而来。
张文锦立刻想到了去年的甘州之乱,当即立断从后院翻出去,趁着夜晚翻入离察院不远的代王府。
代王也看到府衙的火光,听到城里的喧嚣和哭喊声,吓得赶紧令仆役、王府锦衣卫紧闭大门,然后就看到一个人从墙外翻进来,摔倒在地。
代王直叫苦也,连忙让王府锦衣卫千户过去察看,来人却是巡抚张文锦。千户把张文锦扶了过来,只听张文锦说道:“代王爷,大同兵变,下官借王爷府避一避!”
自靖难之后,宗藩制就失去了让藩王拱卫大明的初衷,当年被太祖用来戍边的代王,如今也就是最多在王府边上转转,不能出城,其见识与能力不足以应付眼前的奇幻场面。他呆若木鸡,问左右长史和锦衣卫千户道:“这可如何是好?”
几人还没有商量出结果,就听得乱哄哄的人声朝王府而来,看到王府前的大街上亮如白昼,有人在嘭嘭嘭拍打王府大门:“代王爷,开门,开门!”
代王府的锦衣卫千户首领连忙令手下及仆役顶住大门,又隔着大门喊道:“这里是代王府,尔等莫要在此做乱!若王爷有个闪失,你们就是十恶不赦之罪,快快离开!”
门外一片哄笑之声,只听门外乱兵乱七八糟说道:“叫王爷出来说话!不然我等投火把进来了!”
代王爷无法,叫人搬来梯子,在仆役的帮助下,颤巍巍登上梯子爬上墙头。
只见王府外的大街上人头攒动,乌压压到处是军兵,一眼看不到头,黑暗中不少军兵高举着火把,在火光的映照下,他们的脸上明暗不定,表情凶神恶煞又莫名地亢奋。
之前代王所到之处,军民都是低三下四听他使唤,他从来没有看到军士有如此神色,只得颤声问道:“众位军爷,深夜前来小王宅第,有何指教?”
门外军兵一阵哄笑,有人嚷着:“代王爷,我等看到张巡抚翻进你家了,请王爷把张巡抚交出来,不然面上须不好看!”
军兵们七嘴八舌道:“王爷,待会儿我等破墙而入,张巡抚又能跑哪里去?不要浪费时间,逼我等造反!”
代王有生之年第一次听到有人与他“你我”相称,又听到军兵以造反二字相威胁,心里冰冷,连声道:“军爷稍待!不要冲动!”说完爬下梯子,拱手对张文锦道:“张巡抚,你有守土安民之责,还是出去安抚乱兵比较好,莫要让小王为难!”
张文锦见王府众人都用不善的眼神看着自己,便咬咬牙道:“也罢,我试上一试!”
代王大喜道:“如此甚好!”说罢一挥手,仆役打开侧门,把张文锦推了出去,又赶紧关上门。
张文锦迈出门,喝道:“我乃张文锦,尔等……”,话未说完就见几把刀枪迎面刺了过来,他猝不及防,哼一声倒在地上。
乱兵又将刀枪在张文锦身上扎了几下,见张文锦死透了,又乱哄哄道:“一不做二不休,我们去都司府和总兵府!”
乱兵哈哈大笑,喝道:“同去,同去!枉活几十年,都不如今夜快活!”
代王府众人提心吊胆等了约一刻钟时间,只听门外嘈杂声离开王府,火把之光也消失不见。王府锦衣卫千户悄悄打开侧门,在门前气死风灯的照耀下,只见张文锦仰面朝天倒在地上,身上几个大洞,血水还在汩汩流淌,便吩咐手下军兵用一条锦被裹住张文锦尸体送去察院,再令仆役冲刷台阶。
代王哆哆嗦嗦坐在书房里,听锦衣卫千户汇报完毕,问王府左右长史道:“两位先生,如今该怎么办?”
左长史躬身回道:“请王爷尽快禀明圣上,让朝廷解决。”
代王这才想起来自己是天家在晋北的象征物,连声道:“两位先生现在就写奏疏,我来用印,天亮就发出去!”
代王与属官商议奏疏措辞时,又有仆役来报大同城内镇守太监府、都司府、总兵府、县衙方向皆亮起火光。
乱兵举着火把,像无头苍蝇一样在大同城里窜来窜去,他们冲进大同城内的各个官府却找不到人,诸位大同镇长官早已不知去向,众人喝道:“烧了,烧了,都烧了”,在大同城内的官府衙门里四处投掷火把,兴奋得手舞足蹈。
城里居民大都是军兵家属,乱兵们没有失去理智对居民区下手,反而不少居民前去粮库搬粮食,很快城内粮库被搬运一空。
大街上到处是来来往往的大同军民,闹来闹去,天色亮了起来,乱兵越聚越多,不少人身上都缠着丝绸,荷包里鼓鼓囊囊的。他们的亢奋劲过去后,在黎明曙光下不知所措。
郭巴子见状,拉着郭鉴、柳忠等人登上一个高台大声说道:“诸位,我们只是反官府,又不是造大明的反!
你们无需恐惧,只需心心相印,日后追究责任时,也不过是针对我们几个有罪之辈而已!到时候砍我们几个人的脑袋,这事就揭过去了!”
台阶下军民訇然叫好,郭巴子又说道:“你们现在去紧闭城门,莫让宣化镇或胡虏有机可乘!”
众军兵应承一声,呼朋引伴向大同各城门而去。剩下的军兵与郭鉴、柳忠同队,有人问道:“老郭,我们现在怎么办?”
郭巴子思考片刻说:“察院大狱里还关着朱振副总兵,我们请他当首领,他肯定有办法!”
众人又是大声叫好,拎着刀枪又向城北察院而去。
察院的监狱档次比府县监狱要小很多,因为察院轻易不关押犯人,要关也只关押犯官。大同前副总兵朱振因贪污被张文锦弹劾,一直羁押在察院被调查。
大明王朝的法律对官员贪污案处罚非常严格,有一个小官因账目有几两银子的差额,被关进监狱反复审查,羁押了五年都没有结案。所以朱振也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能出去。
但是今夜大同城里显而易见发生了大事,铁窗外火光冲天,到处是喧嚣与骚动声。朱振立刻就猜到发生了兵变。
天亮时监狱门被打开,进来几名士兵倒头就拜,口称“请朱将军恕罪”,然后把朱振扶出监狱。
朱振很明智,显然土兵不可能为了救自己而发生兵变,他来到察院衙门,只见院子里跪了一片士兵,请朱振出头领导他们。
朱振疑声问道:“张巡抚呢?”
跪着的军兵大声回道:“被我们捅死了!尸体就在察院后宅!”
朱振的心凉了半截,又赶紧问道:“那其他官员呢?镇守太监、江总兵、府尹大人呢?”
“都跑了!太监总兵参将游击知府知县,有头有脸的老爷全跑了!”
朱振再也忍不住,一脚踢翻一名士兵,骂道:“狗杀才,你们是猪呀!猪脑子,难怪读不进书!你们只须赶走巡抚即可,自有朝廷处罚他,为什么把他杀了!”
士兵面面相觑,又有人道:“朱将军,人已经杀了,下一步怎么办,请将军给俺们做主!”
眼前局面无法推脱,朱振沉思一会,恨恨道:“既然你们请我做主,我就跟你们约法三章:一不得侵害宗室;二不得劫掠府库官银;三不得杀人放火!只要你们答应这三条,我愿意带领你们,否则我现在就死给你们看!”
院子里众军兵大喜,再三叩首道:“愿听从将军!”
朱振叹口气说:“去请几位八仙来,到后宅好好收敛张巡抚吧!”
城北门的守军今日无比放松,东一堆西一摊闲扯淡,议论昨晚的兵变。只见一名军官打马过来,喝道:“开门,我要出城!”
一名士兵回道:“嘿,现在城里的长官可不多,大人是哪个营的?”
那军官一亮腰牌:“老子是代王府锦衣卫千户首领,出城去急递铺发奏疏报告朝廷!”
几名士兵过来验过腰牌,问道:“大人还回城吗?”
千户大人没好气回道:“不回城,老子喝西北风去?休要聒噪,莫耽误正事,快快开城门!”
守城士兵忙不迭打开城门,千户打马出城直达郊外急递铺,对铺兵连声道:“大同兵变,快发六百里加急到北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