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暖阁之内,沉水香在鎏金铜炉中静静燃烧,一缕缕青烟如凝脂般缓缓升腾,在雕花窗棂前交织缠绕,织就一层朦胧薄纱,将窗外的天光滤得温柔了几分。窗棂是上好的紫檀木所制,镂空雕刻着“松鹤延年”的纹样,每一道纹路都打磨得光滑细腻,阳光穿过纹路,在青砖地面投下细碎的光影,随着穿堂风轻轻晃动,宛若活物。

檀木大案置于暖阁正中,案面光可鉴人,映出周遭陈设的虚影。案上那方碎裂的羊脂玉佩,此刻正孤零零地躺着,泛着清冷而温润的光泽。玉佩质地极佳,白如凝脂,润若羊脂,触手生温,即便已然碎裂,也难掩其原本的珍贵。只是此刻,一道道裂纹如蛛网般密密麻麻地爬满了玉佩表面的瑞兽纹样,那瑞兽本是昂首挺胸、气势威严的貔貅,象征着招财纳福、镇宅辟邪,如今却被裂痕割裂得面目全非,狰狞可怖。这方玉佩并非寻常物件,乃是去年成王特意寻来,亲手呈给父皇的贺寿之礼,彼时父皇龙颜大悦,还当着满朝文武的面夸赞成王孝心可嘉、眼光独到,将其视为珍宝,并且赏赐给了秦王。可谁曾想,不过一年光景,这枚承载着“孝心”的玉佩竟碎裂于此,更成了一根狠狠刺在秦王心头的尖刺,时时刻刻提醒着他,一场无声的较量已然愈演愈烈。

“不能就这么算了。”秦王猛地停住脚步,话音低沉而坚定,带着不容置疑的决绝。他身着玄色蟒纹朝服,衣料是上等的云锦,上面用金银线绣制的蟒纹栩栩如生,鳞片细密,昂首吐信,在微弱的光线下泛着暗哑的光泽。朝服下摆随着他骤停的动作扫过案角,带起一阵细微的气流,使得案上的碎玉轻轻晃动了一下,发出清脆而细碎的碰撞声,在这寂静的暖阁中格外清晰。秦王缓缓俯身,双手按在冰凉的檀木案上,指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之色,骨节与坚硬的案几相互抵着,随着他情绪的起伏,案几发出一声声细微的吱呀声,仿佛不堪重负。“成王这招太狠了,监察使一职本就权势滔天,若真让他安插了自己的耳目在其中,日后我等在朝中的一举一动,岂不成了他眼中的透明之物?届时他若再从中作梗,我们怕是连还手之力都没有。”

“阻?”一旁的泰王倚着湘妃竹软枕,闻言缓缓抬起头来。他身着一袭月白色锦袍,衣料轻盈飘逸,上面绣着淡雅的兰草纹样,与秦王的威严霸气截然不同,更显温润雅致。窗棂漏进的日光恰好落在他脸上,在他高挺的眉骨处投下一片深深的阴影,那阴影的形状与窗格的纹路别无二致,倒像是窗格在他脸上硬生生刻出了几道裂痕,添了几分疏离与冷意。泰王的目光越过秦王的肩头,望着竹影在薄如蝉翼的纱帘上轻轻摇晃,那晃动的影子忽明忽暗,一如他此刻复杂难明的心境。忽然,他低笑一声,那笑声极轻,却带着刺骨的寒凉,还夹杂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无力与自嘲,“你以为,此事还能阻得住吗?方才父皇看那道贺表时,嘴角不自觉地翘了半寸,那细微的弧度,我看得一清二楚。他等这个局面,怕是已经等了许久了——等的就是我们兄弟三人,为了那至高无上的权柄,争得头破血流,咬出血来。”

秦王如遭雷击,猛地僵在原地,撑着案几的手背上青筋瞬间暴起,根根分明,仿佛要冲破皮肤的束缚。脑海中尘封的记忆突然翻涌而来,如潮水般将他淹没,那些过往的片段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日。那时的他,只当父皇是希望他能挑起大梁,却未曾想过这背后隐藏的深意;七年前,他亲自率军平定北疆之乱,浴血奋战数月,终于凯旋而归,父皇在庆功宴上大排筵席,却特意让三皇子,坐在自己身侧,接受百官的祝贺,彼时他虽心中略有不适,却只当是父皇体恤幼弟,未曾深思;三年前,他忧心户部积弊已久,大胆提议整顿户部,严查贪腐,本以为会遇到重重阻力,可父皇转日便批准了泰王王提出的漕运改革方案,那方案与他的提议看似互补,实则处处掣肘,让他的整顿计划举步维艰。原来,过往那些所谓的“偏爱”与“期许”,不过是父皇为了平衡诸子势力,将他们这些棋子,一一摆到了更合适的位置上,任其相互牵制,相互争斗。

“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泰王缓缓拾起案上那盏早已半凉的茶盏,茶盏是上好的汝窑所制,釉色温润如玉,带着淡淡的天青色。他轻轻晃动着茶盏,里面的茶水泛起细微的涟漪,茶梗在盏底打着旋,久久无法平静。“监察使的折子刚递上去,父皇连问都没问我们兄弟二人的意见,便直接准了。你当真以为,他要的是一道小小的奏疏,是一个所谓的监察百官的职位吗?他要的,是我们兄弟二人急得跳脚、方寸大乱的模样——我们越是急切,越是失态,就越坐实了彼此争储的心思,也就越能让他安心地坐收渔翁之利。”

秦王喉结剧烈地滚动了一下,喉咙里像是堵了一团棉花,干涩得发疼。方才熊熊燃烧的怒火,此刻已然褪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闷在胸口的灼痛,那疼痛密密麻麻,顺着血管蔓延至四肢百骸,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当然记得,皇爷爷晚年,正是因为诸位皇子为了争夺皇位,明争暗斗,相互倾轧,最终引发了一场惨烈的血案,朝中重臣死伤无数,国力也因此受损严重。父皇登基之后,不止一次在公开场合提及此事,言语间满是厌恶与痛心,强调手足情深,绝不容许此类事件再次发生。可如今看来,父皇最厌弃的是手足相残,却又最善于利用这份厌恶,来制衡他们这些皇子,让他们在无形的枷锁中相互争斗,而他自己,则稳坐高台,掌控着一切。

“那便由他这般摆布?”秦王猛地攥紧了袖口,指甲几乎要掐进掌心之中,带来一阵尖锐的刺痛,可他却仿佛毫无察觉,眼中满是不甘与愤懑。“我在朝堂上熬了整整七年,日夜操劳,殚精竭虑,才好不容易把混乱不堪的盐道理顺,查清了无数陈年旧案,为朝廷收缴了巨额赋税,稳定了地方局势。成王他凭什么?凭他几句轻飘飘的奏疏,就能夺走我苦心经营的一切,还想借着监察使的势力,处处针对我?”

“凭父皇给他递刀子。”泰王将手中的茶盏轻轻放在案上,瓷片与案面相互撞击,发出一声清脆而响亮的脆响,那声音在寂静的暖阁中回荡,惊得案上铜炉中的香灰簌簌落下,在光洁的案面上积起薄薄一层。“父皇此举,明摆着是要扶持成王,制衡于你。但你要记住,刀子握在别人手中,是伤人的利器,可若是到了我们手里,未必不能变成保护自己、反击敌人的利剑。”他缓缓倾身向前,原本温润的眼底瞬间浮起一层冷冽的寒光,那光芒锐利如刀,仿佛能洞穿一切迷雾。“监察使的人选,父皇跟成王总不能尽数安插成王的人,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也无法服众。按照我朝祖制,三品以上官员皆可举荐监察使人选,我们明日一早就去吏部递折子——我这边全力推举刑部张侍郎,你则举荐户部陈主事,再联合几个素有清名的言官一同上书,形成鼎足之势。”

秦王的眼睛渐渐亮了起来,原本紧绷的身体也略微放松了一些,撑在案几上的指节缓缓松开,青白的颜色渐渐褪去。他盯着泰王,语气中带着一丝急切与探寻:“这些人……可靠吗?他们会不会暗中倒向成王,或是被父皇拉拢过去?”

“张侍郎素有‘铁面判官’之称,断案如神,公正不阿,最是痛恨贪墨舞弊之事,向来只认法理,不认人情,成王若想拉拢他,绝非易事;陈主事曾多年主管盐税,对地方弊政了如指掌,且此人忠心耿耿,当年若不是你在户部力排众议,为他洗刷冤屈,他早已身败名裂,这份恩情,他必然铭记在心;至于那几个御史,虽无实权,却个个刚正不阿,以直言进谏为荣,最是看重名声,他们的奏折往往能引发朝野关注,将监察使的一举一动都捅到明面上,让其无从遁形。”泰王屈起手指,轻轻敲了敲案上的玉佩碎片,每一次敲击,都发出一声细微的声响,仿佛在敲定一个个计划。“更要紧的是,这些人背后,都有我们暗中经营的人脉与势力。只要他们能顺利进入监察司,成王费尽心机安插的耳目,到头来反倒会变成我们安插在监察司的线人,替我们传递消息,监视成王的动向。这样我们也算从中获利!”

“还有职权!”秦王猛地一拍案几,兴奋之情溢于言表,力道之大,震得案上的碎玉都跳了起来,又重重落下,发出清脆的声响。“成王在奏疏中说,监察使可密报天下大小事务,却没说必须事事上报!我们明日在朝会上,就咬死这一点不放——每日一报太过严苛,极易扰乱地方政务,改成十日一报,既不耽误事,也能减轻监察使的负担;地方民情自有地方官员负责上报,监察使只需专注于查处官员贪腐舞弊之事,不得越权干预地方行政;最重要的是……”说到此处,秦王猛地压低了声音,眼神中闪过一丝狡黠与决绝,“没有父皇的亲笔手谕,监察使不得私自调查任何一位皇子的府邸,违者以谋逆论处!”

泰王含笑点头,眼中满是赞赏之意:“如此一来,监察使便成了一只没牙的老虎,看似权势滔天,实则处处受制。成王本想借着他们来监视我们的一举一动,到头来反倒要时时刻刻提防着我们借他们的手,盯着他的动向。”他缓缓起身,走到窗边,望着窗外渐渐变得茂密的竹影,阳光穿过竹叶的缝隙,在地面投下斑驳的光影。“父皇要的是制衡,我们便给他看最完美的制衡——表面上兄弟和睦,同心同德,共同扶持皇权,就连他特意设立的监察使,都成了我们兄弟二人辅助朝政的助力。如此一来,他既达到了制衡的目的,又挑不出我们任何错处,只能眼睁睁看着我们将局面掌控在手中。”

秦王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头彻底松懈下来,心中的郁结与愤懑也消散了大半。暖阁里的沉水香依旧在静静燃烧,檀香的气息重新变得绵密而醇厚,萦绕在鼻尖,让人不自觉地放松下来。案上的碎玉在日光的照射下,泛着柔和的光泽,那些如蛛网般的裂纹,此刻再看,竟比方才顺眼了许多,仿佛不再是刺人心头的尖刺,而是提醒着他们冷静与谨慎的印记。

兄弟二人又在暖阁中商议了许久,细细推敲着每一个细节,从举荐人选的措辞,到朝会上可能遇到的刁难,再到应对父皇与成王的各种说辞,都一一做了周密的安排。泰王心思缜密,考虑周全,秦王则雷厉风行,执行力强,二人相辅相成,配合得天衣无缝。不知不觉间,窗外的日光渐渐西斜,暖阁中的光影也变得愈发柔和。

就在此时,散朝的铜钟突然撞响,浑厚而悠长的钟声穿过层层宫墙,在朱雀大街上回荡开来,一共撞了三响,清晰而有力。二人对视一眼,知道是时候离开了。秦王整理了一下玄色蟒纹朝服,确保衣袍整齐,没有一丝褶皱,泰王也抚平了月白色锦袍上的纹路,恢复了往日温润儒雅的模样。

走出暖阁,一阵微风吹过,带着宫外市井的喧嚣气息。朱雀大街上依旧车水马龙,人声鼎沸,一派繁华热闹的景象。街道两旁的店铺鳞次栉比,绸缎庄、珠宝铺、茶棚酒肆,应有尽有。茶棚里,几个书生模样的年轻人正围坐在一起,高声议论着朝堂之事,言语间满是兴奋与好奇。“听说了吗?昨日成王殿下向陛下建言设立监察使,专门查处百官贪腐,陛下龙颜大悦,当场便准了!”一个白面书生手舞足蹈地说道,语气中带着对成王的敬佩之情。“成王殿下此举,真是为天下百姓谋福祉啊!有了监察使,那些贪官污吏再也不敢为所欲为了!”另一个书生附和道,引得周围众人纷纷点头称赞。

不远处的绸缎庄里,掌柜正拿着算盘,噼里啪啦地拨弄着,眼神专注而认真。柜台上摆放着各色绸缎,色彩鲜艳,质地精良,吸引了不少顾客驻足挑选。伙计们热情地招呼着客人,介绍着不同绸缎的材质与花色,店内一片繁忙景象。没有人知道,在那巍峨的宫墙之内,一场关于权力与制衡的暗战,已然悄然拉开了序幕。秦王与泰王并肩走在宫道上,身后的宫墙高大而厚重,将宫内的尔虞我诈与宫外的市井繁华彻底隔绝开来。他们的脸上依旧平静无波,可心中都清楚,接下来的朝会,将会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场,而他们,必须全力以赴,才能在这场权力的游戏中,占据一席之地。

日光渐渐沉入西山,将天空染成了一片绚烂的橙红色。宫道两旁的宫灯渐渐被点亮,昏黄的灯光在宫墙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显得格外静谧而肃穆。秦王与泰王的身影渐行渐远,最终消失在宫墙的拐角处,只留下一串沉稳而坚定的脚步声,在寂静的宫道上缓缓回荡。而那方碎裂的羊脂玉佩,依旧静静地躺在暖阁的檀木案上,仿佛在无声地见证着这一切,等待着即将到来的风起云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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