千里之外,楠国京都。
华丽考究的霍府内,一道身影孤坐在栖云居的阴影里,陷入前所未有的无底绝望。
“十月初二,苏扬城,秋高气爽,歌声入云,安。”
“十月初五,冬风已至,新马壮肥,长剑未出鞘,安。”
“十月初八,酒肉正酣,醉倒青山,安。”
……
“十一月十九,末晓城,老叟指路,行向东南,安。”
“十一月二十五,剑贯红衣,授业解惑,安。”
“十二月二十九,广玉兰洲外,静待。”
……
“一月十七,广玉兰洲,安。”
……
“五月十六,广玉兰洲,安。”
……
“八月十四,广玉兰洲,安。”
从八月十四日至今,原本应该每隔三日而至的密信,已整整五十日不曾出现。
那暗中保护着云琛的暗卫,是霍帮飞衔府试的第一名,是贴身护了霍乾念七年之久的顶尖高手。
按霍乾念的命令,非云琛性命攸关之时,暗卫绝不可现身,不可出手。
如今信断,只能是暗卫已遭不测。
那么云琛……
霍乾念控制不住地开始胡思乱想。
他是个甚少为未亲眼所见之事担忧的愚人。
可此时此刻,他却如坠深渊般绝望。一千一万种推算,每一种都让他恐惧又生狂。
叶峮与花绝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等二人循着栖云居书房的巨响赶来,只见到所有书架倒在地上,花瓶杯盏碎了一地,书房内一片狼藉。
霍乾念徒手攥着隐月剑的剑刃,剑端深深扎进他毫无知觉的大腿。
他的神情阴鸷到了极点。
鲜血成线地从他的手中流下,和大腿上的血汇集到一起,流了一地。
花绝冲过去掰开他的手,只看见一团血肉模糊。
从那天开始,霍乾念再也没有离开过书房一步。
他成日佝偻着身子,阴沉地坐在轮椅里,沉寂得像没了生息。
烛火将他狭长的身影照在冰凉的墙面上。
紧接着,一个个轻易不现身的暗卫、轻功疾如风的探子们,以及霍帮最神秘的直接受命于霍乾念的黑雀队,开始频繁出入书房。
一道道黑影没日没夜地从四面八方赶来,如飓风一般来了又去。
“少主,大女官菘蓝正在外面等候。”
霍乾念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幻觉,他仿佛听见一片虚无的空中,模模糊糊传来这么一个声音。
“少主,菘蓝女官与仪仗队已从东炎回来了。菘蓝女官说,她有非常重要的事,必须要见您一面。”
东炎。
那个布满暗卫,让霍帮第一暗卫根本无法进入的广玉兰洲,就在东炎。
“东炎”这两个字终于唤醒了霍乾念的神志,他抬了下手指,算是答应。
菘蓝盛装浓艳地走进书房,立刻惊讶地顿住脚步。
书房里弥漫着一股微微腐朽的难闻气味,那个向来高傲俊美的男人,此刻竟胡子拉碴,仪容不整,形容枯槁如同濒死。
菘蓝心头一跳:难道他知道云琛已经死了?那会不会已知道是我见死不救?
菘蓝这边正在心中忐忑,却见霍乾念抬眼看来——
是一双阴沉又犀利的目光。
菘蓝被那目光看得后背一寒,不自觉地气势发虚。
“何事?”霍乾念声音嘶哑地开口。
菘蓝立刻心头一松,知道并不是为云琛的事。
她从随身香包中拿出一个做工精致昂贵的雕花小匣,打开来,只见一张雪白簇新的——
她亲笔誊抄的药方,还有半株干枯细草。
她望着霍乾念的眼睛,柔情缱绻地说:
“霍乾念,这是我为你寻来的风灼草,你的腿疾可以痊愈了。”
另一边,完全不知自己九死一生,几乎用命换来的风灼草,是如何被冒领了功劳的云琛,昏迷了整整五十天才醒来。
又七八天过后,她躺在铺满草药的榻上,差点就要数清楚自己有多少根头发时,炎朗才终于允许她下地走路。
女扮男装的秘密,这回没藏住。
她从皇宫里九死一生逃出来,能还全须全尾地活着都是万幸。
若不是炎朗,她只怕已在排队投胎了。
“炎朗,我昏迷的时候,都是你给我换衣换药的吗?”她抱着一丝希望问道。
炎朗在旁边调配抓药,手中忙活不停,眼皮子都不抬一下。
“我这广玉兰洲没有侍女,你已待了快一年,难道不知?”
最后一丝体面破裂,她脸色窘得发红,炎朗撇她一眼:
“我是八岁孩子的身体,你有什么好担心?再说,你也没什么好看的。”
云琛差点就要跳起来捶炎朗,后者又补了一句:
“不过是新伤叠旧伤、千疮百孔的一块白肉而已。”
默念着“医者无性别”“不可杀救命恩人”,云琛深呼吸,平复情绪,安慰自己:
“算了,他还是个孩子。”
养伤的日子很无聊。
云琛成日里无所事事,浑身裹着绷带,一瘸一拐地跟在炎朗后面进进出出。
见炎朗在纸上描画珍稀草药的样子,详细记录草药功效和用法,云琛便在一旁捧着腮帮子,惊讶问:
“咦?你身子虽然是八岁的,但画画的笔法却不像是八岁。还别说,你这小手怪灵活的。”
炎朗脸色一白,忍着没有骂人。
等她能拆掉身上绷带时,见炎朗在高深的药室中分拣草药,她挠挠伤口新长的皮肉,指着最顶上的一排抽屉,疑问:
“我瞧你这药室里也没梯子,那最上面一排的药你怎么拿到咧?毕竟你腿还这么短。”
炎朗没吭声,默默捏碎了手里的黑附子。
最后,炎朗像从前过去二十多年一样,在药园子里踩着一人高的木阶,亲自攀到树上去查看女贞子的长势时。
一众护卫和仆人都老实从旁等候,只有大伤初愈,许久不出力气,闲得发慌的云琛张开双臂,兴奋地对树上的炎朗道:
“跳下来,我接着你,就像在黑熊林那样——别怕!勇敢点!”
忍无可忍,炎朗切齿:“男女授受不亲!!”
云琛这才反应过来,不好意思地咧嘴笑:
“护卫做太久,忘了忘了。”
最后,让炎朗脾气耗尽的是,一日用过晚膳后,二人像平常一样坐在院子里纳凉。
云琛伤已经快大好,有些馋酒。
可惜炎朗身体不适合饮酒,酒窖里不是果酿就是奶酒。
云琛端了一杯乳白色的奶酒,皱眉打量半天,不确定地问:
“确定是酒花和牛乳做的,不是虎乳吧?”
炎朗翻了个白眼,饮尽一杯,依旧是孩童身量,动作气质却老成持重,揶揄道:
“你挺敢想。”
云琛也饮下一杯,砸吧砸吧嘴:
“炎朗,这玩意儿我铁定能千杯不醉。”
炎朗看她一眼,“醉酒,骑马,杀人,入皇宫盗窃——女子不能做的事,你一样都没落。”
“说得跟你见过多少女子似的。”云琛嘴巴在前边跑,脑子在后面追。
炎朗明显咬了下后槽牙,云琛此时脑子已追上来,赶紧歉意道:
“别咬了,你应该还没换乳牙呢,别咬坏了。”
二人就这么你一言我一刀地聊了许久,月下红林旁,奶酒饮了一杯又一杯。
炎朗微有醉意,小脸红扑扑的,看着十分可爱。
可那双眼睛却又透出经年不绝的漠然,一种对这天地万物、对这世上任何生与死都毫无怜悯的冷血。
云琛畅快地舒口气:
“风灼草应该已经送到了,真好。炎朗,谢谢你帮我,也谢谢你救我。我欠你一个恩情,你有什么想做的事吗?我可以为你实现。”
炎朗没有正面回答,而是问:
“云琛,杀人是一种什么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