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日里的喧嚣与决断,随着夜幕的降临,尽数沉淀。
府邸后院的观星台上,月华如水,凉风习习。我和徐庶并肩凭栏而立,俯瞰着脚下万家灯火渐渐熄灭的南郑城,谁都没有先开口。
白天的定策,是说给所有人听的。那是阳谋,是方略,是摆在台面上的政治手腕,足以让陈石安心,让尚香和马超信服。
但我和徐庶都心知肚明,那仅仅是冰山浮于水面之上的部分。
真正的要害,潜藏在深不见底的寒冰之下。
“此行之险,不亚于一场大战。”
我终于打破了沉默,声音在静夜中显得格外清晰,
“刘备集团如今兵强马壮,谋臣如雨,猛将如云。元直你此去,名为使节,实为孤身入龙潭虎穴,我心有不安。”
徐庶侧过身,对我微微一笑,月光勾勒出他温润而坚毅的侧脸。
“主公无需担忧。昔日荆襄,庶与孔明、士元等人亦常有往来,纵然如今各为其主,但些许情面尚在。
只要我方师出有名,占据大义,刘备纵有雄心,也断不敢冒天下之大不韪,加害盟使。”
他的回答从容不迫,滴水不漏,是完美的说辞。
但我等的,不是这个。
我转过身,不再看远方的夜色,而是直视着他的双眼。
我的目光沉静如水,却带着一股不容闪避的穿透力。
“元直。”
我的声音压得很低,仿佛怕惊扰了这满天星辰。
“白天所言,是为国事。现在,我想与你谈谈……私事。”
徐庶的眼神微微一凝,他立刻明白了,真正的核心来了。
他屏住呼吸,静待我的下文。
我停顿了片刻,像是在组织一句极其沉重的话语,然后,一字一顿地,将那把早已准备好的、最锋利的刀,递到了他的面前。
“元直,你与孔明皆是故交。此行,既是为汉中求存,也是一次试探。”
“替我看看……”
我的声音变得愈发幽深,仿佛来自另一个时空,
“如今在他心中,是昔日隆中之志更重,还是皇叔知遇之恩更深?”
“我们的盟约,能有多牢固?”
这一问,如同一道无声的惊雷,在静谧的观星台上轰然炸响!
徐庶的身躯,在听到这句话的瞬间,猛地一颤,如遭雷击!
他脸上的从容、温润,顷刻间褪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极致的震惊与骇然。
他猛地抬起头,难以置信地看着我,仿佛第一次认识我一般。
他终于明白了。
我让他去成都,不仅仅是为了解除巴郡之围,不仅仅是为了争取休养生息的时间,甚至……
不仅仅是为了缔结一份脆弱的盟约。
我是让他去“诛心”!
我是让他利用“故友”的身份,去窥探、去衡量、去审判那位卧龙先生的内心!
“隆中之志”的本质,是匡扶汉室,是天下大同。
“皇叔之恩”的本质,是君臣之义,是效忠刘备。
当这两者发生冲突时,诸葛亮会选择哪一个?
这个问题的答案,将直接决定刘备集团的未来走向,
将直接决定我方与他们之间,究竟是“暂时的盟友”,还是“宿命的死敌”!这比任何盟约的条款都更加重要!
观星台上一片死寂,连风似乎都停滞了。
徐庶的胸膛剧烈地起伏着,他眼中的震惊,渐渐化为了无比复杂的情绪。
有替故友被如此揣测的悲哀,有对人性与忠诚之考验的沉重,
但更多的,是一种对我那深不见底的城府与远见的……深深的敬畏。
他以为他已经看清了我的格局,但直到此刻,他才发现,我看的早已不是下一步,而是下下一步,甚至是最终的结局。
许久,许久。
徐庶缓缓地闭上了眼睛,再睁开时,眼中所有的情绪都已褪去,只剩下一种铁一般的决然和一种深入骨髓的疲惫。
他知道,这个任务,他必须接。
因为,满天下,也只有他,能完成这个任务。
他没有再多说一个字,只是对着我,缓缓地、无比郑重地,深深一拜,直至额头几乎触及冰凉的石板。
这一拜,拜的不是君臣之礼。
而是拜托,是承诺,是接下这份沉重到足以压垮任何人的……使命。
我静静地看着他,没有去扶。
因为我知道,从他直起腰的那一刻起,那个温润如玉的颍川名士徐元直,将暂时被封存。
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怀揣着“诛心之问”,孤独行走于蜀道之上的……执刀人。
夜,已经很深了。
南郑城早已在宵禁的钟声里沉寂,白日里因大胜而起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只在记忆的沙滩上留下了些许湿痕。
徐庶的房中,一盏孤灯静静地燃烧着,昏黄的光晕将他的影子长长地投在身后的墙壁上,随着火苗的跳动而微微摇晃,像一个沉默的魂灵。
他没有看书,也没有整理行囊。
他就那么静静地坐着,面前的案几上,横陈着一柄古朴的长剑。
剑鞘是鲨鱼皮所制,早已磨得光滑,剑柄上的缠绳也因常年的汗水浸润而色泽深沉。
他伸出手指,用一块柔软的蜀锦,一丝不苟地擦拭着出鞘的剑刃。
剑光如秋水,清冷而锋利,映出他此刻平静无波的面容。
这柄剑,名曰“断愁”,是他少年游侠时所得。
曾用它行侠仗义,也曾用它亡命天涯。
后来弃武从文,这柄剑便被封存,象征着与过去的割裂。
可今夜,他却鬼使神差地将它取了出来。或许是因为,明日此行,其凶险诡诈,不亚于当年于闹市之中,剑斩恶霸。
只是,当年的对手,面目可憎,一剑了之,恩怨分明。
而明日将要面对的“对手”,却曾是他生命中最明亮的光。
指尖的蜀锦在冰冷的剑身上缓缓滑过,那股沁入骨髓的寒意,仿佛与昨夜主公陆昭在他心中种下的那根冰刺遥相呼应。
“替我看看……如今在他心中,是昔日隆中之志更重,还是皇叔知遇之恩更深?”
这个问题,像一道无解的符咒,死死地烙印在他的脑海里。
它不是军国大事,却比任何军国大事都更沉重。
它不涉一兵一卒,却比千军万马的对决都更凶险。
因为它拷问的,是人心。
是那个他曾以为自己最了解的人的……心。
灯火“哔剥”一声轻响,拉回了徐庶飘飞的思绪。
他缓缓闭上眼睛,冰冷的剑身被他握在掌心,那股寒意,却仿佛推开了一扇通往温暖过去的门。
……
意识变得模糊,周遭的静谧被风声与松涛取代。
他仿佛又回到了许多年前,回到了荆州鹿门山。
那时的天,总是格外的蓝,山间的云,总是触手可及。
他和一群志同道合的友人,常于山巅的草庐之中,煮酒论道,指点江山。
“元直,你看这天下,乱世纷争,群雄并起,究竟谁可为明主?”
说话的人,声音懒洋洋的,带着几分玩世不恭的嘲弄。
他斜躺在一块青石上,衣衫不整,相貌奇特,正是人称“凤雏”的庞统庞士元。
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手中的酒葫芦抛了过来。
徐庶伸手接住,仰头灌了一口,辛辣的酒液入喉,豪气顿生。
“士元此言差矣!明主岂是寻来的?当是我辈以才学辅之,方能成就!”
“说得好!”
一个清朗温润的声音从草庐内传来。
徐庶与庞统循声望去,只见一个身着鹤氅的青年,手持羽扇,缓步而出。
他面如冠玉,目若朗星,身形挺拔如松,眉宇间自有一股超然物外的从容与智慧。
正是卧龙,诸葛孔明。
“主择臣,臣亦择主。”
诸葛亮走到他们身边,目光投向云雾缭绕的山下,那里,是战火纷飞的中原大地。
“非大志向、大仁德者,不足以托付我等毕生所学。”
庞统嗤笑一声:
“志向?仁德?孔明,你太天真了。
袁本初四世三公,志向够大吧?结果如何?色厉内荏,外宽内忌!
刘景升坐拥荆襄,以仁德自居,结果又如何?守成有余,进取不足!
这世道,讲的是铁与血,是权谋与刀剑,你那套仁义道德,不过是画饼充饥!”
“士元。”诸葛亮没有动怒,只是轻轻摇着羽扇,眼神愈发深邃,
“你只看到了术,却忽略了道。
无道之术,如无根之木,虽能繁茂一时,终究难逃倾颓之运。
唯有仁德为根,大义为干,方能聚天下人心,成不世之业。”
他顿了顿,羽扇轻轻一指,仿佛在虚空中画出了一副波澜壮阔的图景。
“北有曹操,挟天子以令诸侯,已占天时,不可与争锋;
东有孙权,据江东已历三世,国险而民附,已占地利,可以为援而不可图。
我辈所求之明主,必将取荆、益二州为家,西和诸戎,南抚夷越,外结孙权,内修政理,待天下有变,则命一上将将荆州之军以向宛、洛,明主身率益州之众出于秦川……”
他的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仿佛蕴含着某种洞穿未来的魔力。
那便是后来名震天下的《隆中对》的雏形,是他们少年时代最激昂的梦想。
那时的徐庶,听得热血沸腾,只觉得胸中豪情万丈。
他站起身,望着诸一遇风云便化龙的卧龙,郑重地问道:“孔明,若真有此人,你我当如何?”
诸葛亮转过头,他清澈的眼眸中,映着漫天云霞,也映着徐庶和庞统的身影。
他脸上的笑容,是那么的真挚,那么的纯粹。
“自然是……”
“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
“死而后已……”
徐庶猛地睁开双眼,梦境如潮水般退去,只剩下草庐前那句石破天惊的誓言,依旧在耳边轰然作响。
手中的“断愁”剑,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冷刺骨。
窗外的天色,已经泛起了鱼肚白,新的一天,即将来临。
他缓缓地将长剑归入鞘中,“噌”的一声轻响,仿佛一个时代的终结。
他终于明白了主公陆昭的深意。
主公问的,从来不是什么忠诚的悖论,而是一个更残酷的现实:
当年的“隆中之志”,在诸葛亮的心中,究竟是一份可以为天下苍生而灵活变通的“理想蓝图”,还是一份必须绑定在刘备身上、至死方休的“君臣契约”?
如果他选择的是前者,那么汉中与西川,便有真正联手,共抗曹操,匡扶天下的可能。
他徐庶此行,便是去巩固这份以“共同理想”为基础的盟约。
可如果……他选择的是后者呢?
那便意味着,在诸葛亮的心中,“兴复汉室”这个宏大目标,已经与“辅佐刘备”这个具体行为,画上了永恒的等号。
任何阻碍刘备一统天下的人,无论其志向多么远大,无论其治下百姓多么安康,都将是敌人。
到那时,汉中,这个横亘在刘备北伐道路上的新兴势力,便不再是盟友,而是……必须拔除的钉子。
昔日的故友,将成为真正的死敌。
徐庶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这口气,叹尽了少年时代的意气风发,也叹尽了对现实无奈的伤感。
他站起身,走到铜盆边,用冷水洗了把脸。刺骨的冰凉让他彻底清醒了过来。
他知道,自己已经不再是那个可以和友人在山巅纵论天下的少年了。
他现在是汉中长史,是主公陆昭最信任的臂膀,是身负着整个汉中安危的使节。
他此去成都,要带回来的,不仅仅是一纸盟约。
更重要的,是那个“诛心之问”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