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晨的薄雾,如同一层轻柔的白纱,笼罩着南郑城外的群山与原野。
空气中弥漫着泥土的芬芳和微凉的湿气,远处偶尔传来几声清脆的鸟鸣,更反衬出此刻的宁静。
城南长亭,这个自古以来便是送别之地的所在,今日显得格外肃穆。
我身着一袭玄色深衣,没有佩戴任何彰显身份的冠冕,就如同一个普通的朋友,来为即将远行的挚友送行。
我的身后,站着几位汉中的核心人物。
孙尚香今日也换下了一身戎装,穿着素雅的江东长裙,英气的眉宇间带着一丝凝重;
长史陈石一如既往地恭谨肃立,但紧抿的嘴唇显示出他内心的不平静;
新任的都尉杨昂,这位曾经的张鲁降将,如今已对我心悦诚服,此刻也面带肃容,静默地站在一旁。
更远处,是十余名精心挑选的“玄镜台”锐士,他们将作为护卫,一路护送徐庶入蜀。
这些人个个目光锐利,气息沉稳,如同一尊尊沉默的雕像,散布在队伍的四周。
徐庶就站在我的面前。
他也换上了一身朴素的儒衫,头戴纶巾,仿佛又变回了那个在荆襄游学的名士。
他没有携带那柄名为“断愁”的长剑,腰间只挂着一块我赠与他的玉佩,那是我们初定时,我对他“君子如玉”之赞的见证。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清澈,昨夜的挣扎与感伤,似乎都已被他深埋心底。
我们谁都没有说话。
离别的言语,在昨夜的月下,在那一问诛心的密谈中,早已说尽。此刻的任何言语,都显得多余。
晨风拂过,吹动了亭角的旗幡,也吹动了我与他宽大的衣袖。
我看了看天色,东方已经泛起了一抹鱼肚白,那层薄雾正在阳光的穿透下,慢慢变得稀薄,露出了远处蜿蜒曲折、如同巨蟒般盘踞在群山之间的蜀道。
“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我终于开口,声音有些沙哑。
徐庶微微一笑,笑容中带着一丝了然与释怀。“主公放心,庶虽不才,尚能应付。”
他没有说“请主公放心”,而是用了更亲近的“主公放心”。
这细微的差别,代表着他已经完全接受了这份沉重的使命,并且将以他个人的智慧与意志,去完成它。
我点了点头,不再多言。
我上前一步,张开双臂,给了他一个用力的拥抱。
这是一个男人与男人之间,最直接、最厚重的交流。
我能感受到他略显单薄的脊背下,蕴藏着如山岳般坚定的意志。
我重重地拍了拍他的后背,松开手,退后一步,深深地看了他一眼。
“去吧。”
“我在汉中,备酒等你。”
“好。”徐庶的回答只有一个字,却重逾千钧。
他没有丝毫拖泥带水,转身,对着孙尚香、陈石等人,郑重地长揖一礼。众人亦连忙躬身还礼。
随后,他大步走向早已备好的马车。
车夫扬起马鞭,在空中发出一声清脆的响声,四匹健马拉动的马车缓缓启动,车轮碾过清晨带露的草地,留下了两道深深的辙印。
“恭送长史!”
陈石与杨昂齐声高呼,声音中充满了敬意。
我没有说话,只是静静地看着。
看着那辆马车,在十几名玄镜台锐士的护卫下,沿着蜿蜒的山路,慢慢驶向那片笼罩着薄雾的群山。
它的速度不快,但每前进一步,都显得那么坚定。
它仿佛不是在驶向成都,而是在驶向一个未知的未来,一个充满了迷雾与变数的棋局。
孙尚香走到我的身边,轻声说道:“主公,你好像……很担心?”
我没有回头,目光依旧追随着那个越来越小的黑点。
“担心?”我摇了摇头,自嘲地笑了笑,“不,我不是担心。我是……期待。”
“期待?”孙尚香有些不解。
“是啊。”我长长地吐出一口气,那口浊气在清晨微凉的空气中,化作一团白雾,旋即消散。
“我期待着,看到我昔日的故友,如今的卧龙军师,会给我一个什么样的答案。”
“我也期待着,看到我的元直,这位曾经的‘单福’先生,在面对故友与大义的抉择时,会展现出何等的风采。”
“这盘棋,从我决定让元直出使的那一刻起,就已经落下了第一子。现在,轮到他们走了。”
我说着,心中却涌起一股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
这一刻,我不再是那个运筹帷幄、决胜千里的汉中之主。
我仿佛变成了一个孤注一掷的赌徒,将我方势力最重要的外交砝码,连同对一位挚友的全部信任,都压在了这张通往西川的赌桌上。
马车终于变成了一个小小的黑点,最后,彻底消失在了蜀道入口处的晨雾之中。
那片白茫茫的雾气,如同一个巨大的幕布,遮挡住了所有人的视线,也遮挡住了未来的所有可能。
徐庶此行,会遇到什么?
是诸葛亮念及旧情的倾心相待?还是作为刘备集团军师的冷酷试探?
那场注定要发生在成都的“故友论势”,将会是何等的光景?
是推心置腹,共商大计?还是唇枪舌剑,各为其主?
而我最关心的那个“诛心之问”,最终,又会得到一个怎样的答案?
这一切,都成了悬而未决的谜团。
我久久地伫立在长亭之中,任由晨风吹拂着我的衣袍,目光始终凝望着那片吞噬了马车的浓雾,直到太阳升起,雾气散尽,那条通往未知的蜀道,清晰地展现在眼前。
我知道,汉中的命运,天下的大势,从这一刻起,已经进入了一个全新的、更加波谲云诡的阶段。
而我,能做的,只有等待。
等待那位孤独行走于蜀道之上的执刀人,为我带回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