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我一声令下,貂蝉没有丝毫迟疑。
她走到密室的另一侧,那里是三面顶天立地的巨大木架,上面分门别类,摆满了数以千计的卷宗。
她熟练地从标记着“魏”、“降”字样的区域,开始抽取一卷卷沉重的竹简,一轴轴泛黄的绢帛。
这些,都是“玄镜台”耗费了无数人力物力,从北方渗透、收买、窃取而来的,关于曹操麾下降将降臣的一切。
很快,冰冷的石质长案上,便堆起了一座小山。
我与貂蝉分立长案两侧,在摇曳的烛火下,开始了一场沉默而压抑的筛选。
烛光将我们的影子拉得长长的,投射在背后那副巨大的地图上,仿佛两个渺小的身影,正试图撬动一个庞然大物。
我首先翻开的是那些武将的卷宗。
张辽,文远。
原属吕布。
卷宗记录了他归降曹操后,从北征乌桓到镇守合肥的赫赫战功。
曹操对其信任有加,委以重任,甚至在合肥前线,赋予了他“将在外君令有所不受”的临机专断之权。
卷宗的最后,是密探的评语:“辽已为曹氏之爪牙,忠心不二,无可撼动。”
我将竹简放下,心中一沉。
这是一个成功的整合案例,一个被曹操的人格魅力与雄主气度彻底征服的典型。
张合,儁乂。
原属袁绍。
官渡之战,临阵来投。
卷宗详细记载了他如何从一个不受重视的降将,一步步凭借战功,在征柳城、破马超、平汉中的大小战役中,积累威望,最终位列“五子良将”。
曹操对他的评价是“如微子去殷,韩信归汉”,可谓推心置腹。
评语同样冰冷:“合感其知遇之恩,已为曹氏之利刃,唯其马首是瞻。”
我又拿起一卷,徐晃,公明。 原属杨奉。
同样是一路战功彪炳,为人治军严谨,被曹操赞为“有周亚夫之风”。
……
一卷又一卷,一个又一个熟悉的名字。
我看得心越来越凉。
曹操的御下之术,确实已经到了炉火纯青的地步。
他仿佛一个最高明的工匠,能将任何一块从别处敲下来的顽石,都打磨成自己王座上最璀璨的宝石。
这些降将,非但没有成为他统治的隐患,反而因为需要加倍证明自己的忠诚,而成为了他麾下最能征善战、也最没有退路的一批人。
我试图寻找那些不得志的,心怀怨怼的。
确实有,比如一些在官渡之战后投降的袁绍旧部,被边缘化,投闲置散。
但卷宗同样记录着,这些人身边都有曹操校事府的探子严密监视,一举一动尽在掌握,根本掀不起任何风浪。
一个时辰过去了,堆积如山的卷宗被我们翻阅了大半,我却没有找到任何一条真正有价值的“裂痕”。
整台战争机器,看起来是如此的严丝合缝,坚不可摧。
我的心情变得有些烦躁,烛火的跳动似乎也带上了一丝嘲讽的意味。
“主公,”
一直沉默的貂蝉忽然开口,她的声音如同清泉,瞬间冲散了我心中的焦躁,
“您在找什么?是一道看得见的裂痕,还是……一片看不见的空白?”
我微微一怔,抬起头。
“裂痕?”我重复了一遍,随即明白了她的意思。
看得见的裂痕,是抱怨,是结党,是异动。
而我找到的,全是这些。
但这些,都在曹操的掌控之内。
“空白……”我咀嚼着这个词,目光投向她。
貂蝉没有直接回答。
她从案上剩下的那一小堆卷宗里,抽出了一份材质明显更为精良的绢帛卷宗,轻轻地放在了我面前。
封皮上,用漂亮的隶书写着两个字:贾诩。
职位:太中大夫。
“太中大夫……”我念出这个官职,眉头微皱。
这是一个顾问性质的清贵之职,位阶不低,却没有丝毫实权。
对于一个曾搅动天下风云的顶级谋士而言,这算是一种优待,也算是一种……软禁。
“蝉儿,你发现了什么?”我问道。
“我什么都没发现。”貂蝉的回答出乎我的意料,“而这,正是最大的发现。”
她没有让我继续疑惑,而是从旁边又抽出了几份卷宗,一一在我面前摊开。
这些不是个人档案,而是“玄镜台”记录的,许都朝堂之上几次重大事件的会议纪要。
她指着第一份,这是关于“赤壁之战”战前决策的会议记录。
“主公请看,”她纤细的手指点在绢帛上,
“程昱、荀攸等人,皆力主南征,言辞激烈。而关于贾诩的记录,只有三个字——‘默不语’。”
她又展开第二份,这是曹操平定马超、韩遂后,关于如何处置关中降将的讨论。
“夏侯渊、曹仁等武将主张尽数坑杀,以绝后患。荀攸等人建议分化拉拢。
而贾诩的记录,依旧只有三个字——‘称病,未至’。”
第三份,第四份……
一次次决定曹魏集团命运走向的关键会议,贾诩这个名字,要么就是简单的“默不语”,要么就是“称病”,要么就是说一些“此乃主公英明神武,臣愚钝,无以为见”之类的空洞废话。
他在朝堂之上,就像一个透明的影子,一个精致的摆设。
“再看这个。”貂蝉又拿出了一份关于许都社交圈的情报汇总。
上面记录了曹丕、曹植等曹氏子弟,为了争夺继承权,如何各自拉拢朝臣,宴请宾客。
几乎所有在许都稍有分量的文武,都或多或少地被卷入其中,被记录下了参加了谁的宴会,收了谁的礼物。
而在关于贾诩的那一页上,记录却简单得可怕:
“闭门索居,谢绝一切访客,子女婚嫁,皆与寒门,不与权贵结亲。”
我看着这一条条记录,一股寒意从背脊升起。
这已经不是简单的明哲保身了。
在一个推崇功勋、人人奋勇争先的集团里,
“不作为”本身,就是一种最显眼的态度!
在一个所有人都想挤进权力核心的漩涡里,“主动边缘化”自己,就是一种最决绝的姿态!
他不像张辽、张合,用战功去换取信任,融入这个集体。
他也不像那些被边缘化的袁绍旧部,心怀怨怼,被人监视。
他什么都不做。
他完美地扮演着一个无害的、被供养起来的前朝名士。
他领着高官的俸禄,却不参与任何核心决策;
他身处权力的中心许都,却将自己活成了一座孤岛。
他以一种近乎诡异的冷静和清醒,将自己与曹操那台高速运转的战争机器,剥离得干干净净。
“一个真正归心的人,会渴望建功立业。”
貂蝉的声音幽幽响起,仿佛在为我的思绪做注脚,
“一个心怀怨恨的人,会暗中有所动作。
唯有他,像一块冰,被扔进了沸水里,既不主动沸腾,也不挣扎着跳出来,
只是静静地待在角落里,等待着水温慢慢冷却,或者……
等待着有另一块更大的寒冰,将整锅水冻结。”
我懂了。
我彻底懂了。
贾诩的“不作为”,不是因为他没有能力,恰恰相反,是因为他太有能力,太能看清局势。
他看透了曹操的强大,知道任何小动作都毫无意义,所以他选择“蛰伏”。
他看透了权力的残酷,知道卷入继承人之争是取死之道,所以他选择“隔绝”。
他所做的一切,只有一个目的——生存。
为了生存,他可以献计李傕、郭汜,让长安血流成河;
为了生存,他可以劝张绣先降后叛,杀死曹操的长子曹昂、爱将典韦;
为了生存,他可以在官渡之战前,再次劝张绣归降那个与他有杀子之仇的曹操。
他的心中,没有忠诚,没有道义,甚至没有仇恨。只有最冰冷、最精准的利弊计算。
曹操能用他,是因为在他看来,当时的曹操,是天下最能让他“活下去”的势力。
那么,如果有一天,天下出现了另一个选择呢?
一个让他觉得,投靠过来,能“活得更好”的选择呢?
“蝉儿……”我的声音有些干涩,但眼神却前所未有地明亮起来。
“你做的很好。”
“你找到的不是裂痕,也不是空白。”
我伸出手,将所有关于贾诩的卷宗,全部拢到自己面前,仿佛在守护一件稀世珍宝。
“你找到的,是这台巨大机器内部,那颗从未真正与其啮合,一直在空转的……核心齿轮。”
“在曹操看来,贾诩的这种完美自保,是一种可以容忍的‘识时务’。但在我看来……”
我的嘴角,勾起一丝冰冷的弧度。
“最完美的自保,就是最深刻的背-叛。”
“他,就是我们要找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