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炕矮凳桌上,放着一大盆鹿肉包子,还有王大庆用石碾子磨的豆浆。
他和马国宝上炕对坐,隔着方桌。
“隔壁瞎子屯的老仙,在旧社会干的是出马行当。有次得罪人,被弄瞎了一只眼,断了一只手,之后就金盆洗手,回老家种田。”
马国宝边吃边解释:“他每几年会受去世同行托梦,托付一个女娃,他日子过得清贫紧巴巴,但也算踏实。后来女娃长大,本打算嫁给隔壁公社一户人家,结果新婚前夜丈夫暴毙,婆家觉得她是丧门星,当即悔婚,现在都三十岁了,成了老姑娘,没人敢上门说亲。”
王大庆刚喝下去的豆浆差点没喷出来。
这谁家好人,能给亲哥介绍一个丧夫的大龄姑娘?
“我都打听过了,老仙没亏待过那姑娘,从小亲自教她认字、识数。要不是最近运动闹得厉害,早年事被翻出来,那姑娘原本还在我们公社当出纳呢。”
马国宝继续说道:“就我哥那条件,也挑不了多少,前几天我提过这事,家里长辈都不反对,只是觉得二哥平时不爱理人,就让我全权处理。”
王大庆想了想,也确实如此,马国安快到三十岁,腿脚有疾,性格内向自卑,能娶到老仙的闺女算不上吃亏。
他咽下豆浆插话:“关键是你哥自己同意吗?别到时候咱们费心费力,他本人却扭头反对,那可就尴尬了。”
“二哥不会反对的,他跟我说过好多次,说自己一个人过得太孤单难受。”马国宝笃定地回答。
“那就带上你哥一起去。”王大庆建议。
马国宝犹豫了一下,虽然他才十七岁,但也知道说亲这事讲究门当户对、礼数周全,得两方谈妥才好让当事人出面。
“听我的。”王大庆坚持。
他怀疑前世大年初一马国安跳湖的原因,就与这门婚事有关。
碍于不能说明太多,只能以此折中处理。
再加上王大庆在马国宝心里的分量比父亲还重,马国宝想了想便点头同意。
两人吃完早餐,简单准备了一些礼物。
王大庆还背上了军旅包。
不多时,两人来到屯东南。
王大庆让马国宝先进屋请示,自己则跟在后面。
“别请示了,我每天都过来跟二哥聊天,没少说你的事,他还老念叨想认识你呢。”
马国宝边说边推门进了院子,大声喊道:“我把庆哥带来了,快出来接待!”
王大庆紧随其后,第一眼看到一只干瘦黝黑的手掀开了厚重的门帘,紧接着走出一名男子。
男子正是马国安,身穿打着补丁的旧棉衣,头发乱糟糟,面容消瘦,眼神黯淡无光。
王大庆看了不禁感慨。
他一眼便看出马国安五官与马国宝有七八分相似。
马国宝底子其实不差,正常情况下马国安本应也是个俊朗青年,只是因为那条瘸腿,才让他变得颓废不堪。
“你、你就是庆哥?”马国安不敢正眼看王大庆,语气有些怯懦。
王大庆上前微笑:“国安哥,叫我大庆就行。”
说话间,他递上了手中用麻绳捆好的三斤野猪肉。
马国安赶忙后退,差点摔倒,连连摆手摇头:“我又没帮你什么,拿你这肉,会被人说闲话的。”
他不敢正视王大庆,因此王大庆毫不客气地用脚踢了马国宝一下:“别愣着。”
马国宝立刻心领神会,抢过野猪肉塞到马国安手里:“庆哥不差这点肉,你安心收着。另外,还有件正事要跟你商量。”
马国安还想把肉退回去,马国宝却像放鞭炮似的迅速说明了今天早上来的目的。
一听是说亲的事,马国安神情一变,迅速把目光转正:“你们等一下,我换件衣裳。”
说完,他转身进屋。
没过多久,马国安从门缝里又探出头来:“外头冷,你们赶紧进屋烤火。”
王大庆见状,心里不禁开始动摇,怀疑自己之前的推测是否有误,或许马国安前世并不是因为婚事才跳湖。
不一会儿,马国安换好衣服。
三人结伴出门。
这时马国宝才交代是要去瞎子屯谈亲。
“就我这条件,能有姑娘愿意跟着,还多想什么?”马国安脸上泛红,语气虽害羞,却没半点自卑结巴。
马国宝从未见过哥哥如此高兴,心里十分欣慰。
他们翻过铁轨、越过田地,走了半个多小时抵达瞎子屯。
这年代,结婚讲究找大队书记出面,比媒婆还管用。加上书记和老仙是同宗族人,于是他们直接奔向大队驻地。
驻地是个公共用房,院子大门敞开着。
马国宝率先进入办公室。
说是办公室,其实就是间土炕房。
眼见快到过年,书记陈友福难得清闲,正独自在炕上抽烟。
他看到三人进屋,脸上浮现出不悦之色,可看到王大庆手里提的大包小包,也没发火:“你们几个不是我们屯里的吧?”
“我们是……”马国宝作为代表先介绍了三人身份,然后说明了来意。
陈友福听完皱眉:“老头子都这把年纪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弟弟给哥哥说亲的。”
弟弟出面说亲,虽然不算犯忌讳,但总归让人觉得不够正式、显得不靠谱。
“陈书记早上好,我是……”马国宝一时尴尬得说不下去,王大庆见状主动站出来,笑着补充道。
他表明自己是城里来的大学毕业青年,现在在民主屯买房定居,最后又说:“小马今儿请我来,是想让我在这事上出点力。”
“知青,还是大学生,那当然靠谱。”陈友福语气明显缓和许多。
在这个时代,大学生比旧社会的秀才还要稀罕,份量十足。
“你们先坐。”
陈友福请几人落座,随后表情变得严肃:“你们或许了解老仙家的情况,但我还是得多嘴几句。”
“理应如此,请您讲。”王大庆主动承担代表职责。
陈友福点头道:“荷花那姑娘,身体条件不差,就是命不好。小时候父母双亡,前几年好不容易谈成一门亲事,结果新婚前夜丈夫去世。村里人说她命硬,婚事就这么黄了。”
“如今老仙年纪大了,田也种不动,她一个人舍不得爹,迟迟不敢再说亲。这些你们得心里有数。”
陈友福的意思很清楚,要娶陈荷花,就得给老仙养老送终。
这事来路上王大庆已经提醒过马家兄弟,也得到了他们的肯定回复。
于是他毫不犹豫地表态:“这些我们都了解。撇开封建迷信不谈,荷花同志的能力,在整个朝阳公社也能排上号。我二哥能娶到她,是福气。”
“而荷花同志能如此优秀,完全是老仙教导得好。作为女婿,给他养老送终,理所应当。”
“啧啧,城里来的大学生说话就是有水平,这话说进我老汉心坎里了。”陈友福笑得满脸开花,竖起大拇指。
王大庆谦逊地摆手:“不敢当,只是实话实说罢了。”
“那就成,我先过去打个招呼,安排你们和人家见个面。”
“我是……”
刚才马国宝介绍时并没有明说,婚事主角也始终没发话。
此刻马国安终于按捺不住心中激动,主动开口表明了身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