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城的天空,在四百米的高度被彻底刷新。
“云顶花园”餐厅如同镶嵌在摩天大楼顶端的一颗水晶,四壁是贯通落地的防弹玻璃,将整座城市的繁华与喧嚣无声地隔绝在外,只留下极致开阔的视野。脚下,是蝼蚁般蠕动的车流和火柴盒般的建筑;远方,标志性的东方塔如同定海神针,巍然耸立于云层之间,在午后的阳光下闪烁着冷冽的金属光泽。
餐厅内部,极尽奢华。意大利进口的天然大理石地面光可鉴人,倒映着穹顶垂下的巨型水晶吊灯,每一颗切割完美的水晶都在散射着眩目的光斑。空气里弥漫着若有若无的雪松香氛,与现磨咖啡的淳厚、珍藏红酒的馥郁交织在一起。穿着熨贴制服、戴着白手套的侍者悄无声息地穿梭,每一个微笑的弧度都经过严格训练。这里的一切,都精准地诠释着“顶级”与“奢侈”,是无数人仰望和憧憬的天上宫阙。
“哇!从这里看过去,东方塔尽收眼底,真的太美了!”李香玉几乎将整张脸都贴在了冰凉的玻璃上,嘴里啧啧赞道,声音里带着难以抑制的兴奋与惊叹。她今天特意穿了自己最贵的一套职业装,但置身于此,仍感到一种格格不入的局促。“白露啊,你现在的日子过得有点小奢啊!这环境,这氛围,这景色,真是绝了!”
作为一个在大城市奋力打拼的普通白领,她的人生天花板或许就是一份体面的“小资”生活。而眼前这种“小奢”,是她踮起脚尖也触碰不到的云端。对她而言,这更像一个不可企及的梦,而白露,似乎已然置身梦中。
白露却没有看向东方塔。她纤细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骨瓷咖啡杯的边缘,目光穿透脚下的浮华,投向了更远处那条蜿蜒如带的江水。“其实,”她轻语,声音飘忽得像一阵风,“江边看景才是最美的。”
她的思绪,瞬间被拉回了那个寒冷的春节。
没有水晶灯,没有香氛,只有江边凛冽的北风和高远天空中疏朗的寒星。她和他,裹在同一件厚重、甚至带着些许汗味和硝烟味的军大衣里,紧紧偎依在一起。他的胸膛宽阔而温暖,心跳沉稳有力,隔绝了所有的寒冷。江面上渔火点点,对岸的灯火倒映在粼粼波光中,碎成一片摇曳的金色。他没有指给她看任何标志性建筑,只是低声说着些部队里的趣事,声音带着笑意,呵出的白气模糊了彼此的眉眼。
他的眼里,映着江火,也映着一个小小的、完整的她。
而她眼里,他就是那片寒夜中最温暖、最璀璨的景。
如果能够选择,她只想永远做那个平凡的女子,一辈子偎依在他身边,被他用那件带着体温的军大衣,牢牢裹住,隔绝世间所有的风雨与纷扰。
“那是我的生活,你得适应自己的角色转换啊!”李香玉收回目光,转向白露,语气里是毫不掩饰的羡慕,也带着一丝规劝,“你已经不是曾经的那个小女人了,你马上就是总裁夫人,是豪门儿媳了!”
“总裁夫人?豪门儿媳?”白露唇角勾起一抹极淡的弧度,那笑容里没有喜悦,只有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像投入深潭的石子,漾开一圈微不可察的涟漪,“要不,让给你?”
“我?我不行我不行!”李香玉像是被烫到一样,急忙摆手,目光有些慌乱地扫过周围奢华却冰冷的环境,最终落到眼前精致如艺术品的餐点上,“这种环境,这些吃的,偶尔尝下鲜就行了。要我天天如此,我怕不是会疯掉!”她自嘲地笑了笑,“草根嘛,根总得扎在土里才行。若是上了天,真不知会被吹到哪里去了。”
白露沉默了片刻,眼神有些空茫地望着窗外。“其实,”她的声音带着一丝涩然,“我从来没想过,我会变成今天这样。”曾经的她,憧憬的是烟火人间,是携手并肩,而非这般悬在云端、脚不沾地的“富贵”。“或许,是因为他们喜欢吧。”
“他们”——这个模糊的代指,囊括了太多人。有望女成凤、希望她安稳富足的父母;有对她展开热烈追求、代表着“正确”人生路径的吴启凡;还有吴家那对希望儿子早日成家、延续香火的父母。既然无法拥有自己渴望的人生,那便顺从他们的意愿吧。也……遂了他的愿。他不是希望她过得好吗?至少,从外表看,她如今光鲜亮丽,衣食无忧,应该是很好的吧。
嗯,就是这样了。
也只能,这样了。
李香玉看着好友脸上那层挥之不去的落寞,轻轻叹了口气。“其实,”她放柔了声音,“你根本没有你想的那么坚强。”她想起白露经历的那场翻天覆地的变故,那个曾经眼神明亮、谈起男友就满眼星光的女孩,仿佛一夜之间就被抽走了所有的鲜活气。想到此,她顿觉嘴里价格不菲的牛排失去了所有滋味,味同嚼蜡。
如果可以,她真希望时光倒流,此刻她们是坐在烟火缭绕、人声鼎沸的大排档里。白露会一边嫌弃地擦着油腻的桌子,一边却眉眼弯弯、满心骄傲地絮叨着关于她那位“神秘”男友的点点滴滴。那个狠心的男人啊……他到底知不知道,从他决绝离开的那一天起,眼前这个看似平静的白露,心就已经跟着死去了?
“我答应过他,”白露抬手,轻轻将一缕散落的发丝别到耳后,这个细微的动作似乎耗尽了她一些力气,但她脸上却努力绽开一个微笑,“我会过得很好的。我能做到。”
“你是为他活吗?”李香玉忍不住皱起了眉头,语气带着不解和一丝心疼,“你这样,对吴启凡公平吗?”那个男人,至少是真心实意地想对她好。
白露的表情异常平静,平静得近乎冷漠:“如果他觉得不公平,可以不娶我。”她顿了顿,目光再次投向窗外邈远的天空,声音轻得像叹息,“感情这件事,从来没有什么是公平的。不过是你情我愿,各取所需罢了。”
“算了算了,我懒得说你了。”李香玉被这番论调弄得一阵心烦意乱,她拿起餐巾擦了擦嘴角,“我算是明白了,你今天请我吃这顿大餐,就是来抓我当挡箭牌的。把时间分些给吴启凡和他的家人,就那么难吗?”她心里清楚,婚期日益临近,白露却像一只抗拒靠近笼子的鸟儿,宁愿和她这个闺蜜消磨时光,也不愿踏入那个“应有尽有”却让她窒息的金色牢笼。
白露闻言,脸上的笑容真切了几分,带着点狡黠:“有吃有喝还有礼物拿,你还有意见?”
“我有什么意见?”李香玉苦笑,“我是怕别人对我有意见。”吴家那边,难免会觉得是她这个“闺蜜”在从中作梗。
“那些,”白露端起茶杯,浅浅啜了一口,语气云淡风轻,“都不重要。”
“行,都依大小姐你。”李香玉无奈地投降,“只要你开心就好。”如果她的陪伴,真的能让白露在这段身不由己的旅程中稍微好过一点,她不怕成为别人眼中不识趣的存在。
“明天下午,”白露放下茶杯,看向她,“还是陪我去逛书店?”
李香玉摇了摇头,脸上露出歉意:“明天真去不了。公司有个重要的团建活动,老大点名让我负责呢。”
“哦,”白露眼中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失落,但很快便恢复了常态,“那你忙着,我自己去就好。”
午餐在一种看似和谐却暗流涌动的气氛中结束。离开那座悬浮在空中的华丽宫殿,重新脚踏实地,白露才感觉胸腔里那股无形的压迫感稍稍减轻了一些。
府河畔的春风,还带着料峭的寒意,却被午后慷慨的阳光镀上了一层暖融融的金边。河水裹挟着碎金,涛声依旧,亘古不变地向着远方奔流。可河岸两侧,早已不是旧时模样。高楼拔地而起,玻璃幕墙反射着冷硬的光,唯有这处僻静角落,时光仿佛刻意放慢了脚步。
白露停步的那处小院,恰似被时代遗忘的一隅珍宝。
明媚的光线流淌过青灰色的院墙,墙上爬满了葱郁的藤蔓。那正是初绽的蔷薇,嫩绿的叶片间,已有点点娇羞的花苞探出头来,蓄势待发,仿佛下一秒就要迸发出整个春天的绚烂。稍显斑驳的木制院门上,悬着一块老榆木匾额,上面以拙朴的笔法镌刻着两个字——「守心」。
院门虚掩,透过门隙,可见院内疏落有致地摆放着些川派盆景,虬枝曲干,浓缩着山野的傲骨与岁月的沧桑。这院子占据着府河畔的黄金地段,却固执地开着一家似乎与盈利无关的书店。曾有人劝书店主人,将此地改作咖啡馆或精品店,必能日进斗金。主人只是淡然一笑,说:“若未来能有一人,于此地,于某本书中,找到自己要走的路,找回自己迷失的心,那这书店,便有它存在的价值。”在这座步履匆匆的都市里,总需要这样一个地方,让灵魂停下来,守住一份沉淀于时光深处的静好。
白露推门而入,熟悉的、混合着旧书墨香和木质清洌的气息扑面而来,瞬间将她包裹。她的脚步几乎是不由自主的,朝着书店深处第四排书架走去。
那是她与秦天命运交织的起点。
人生若只如初见,何事秋风悲画扇。
若当初只是擦肩,未曾交谈,未曾心动,是否此刻的心便不会如此沉甸甸地坠着?那样,她便不会将整颗心托付,如今也不会怨怼故人音信渺茫,心意难测。
走到第四排书架前,白露的目光恍惚地投向那个熟悉的位置。
然而,那里已有人先至。
一个看起来二十来岁的女子,正背对着她,身姿挺拔而优雅。她手中捧着的,正是那本《花样年华》。她看得那样出神,午后的光晕勾勒着她的侧影,这画面,让白露心头猛地一颤,仿佛隔着时光,看到了当年那个沉浸在书页世界里、对未来充满懵懂憧憬的自己。
“你也喜欢这本书?”鬼使神差地,白露走近,声音轻得像怕惊扰了这场时光的倒流。
女子闻声抬起头,露出一张明媚动人的脸庞,一双大眼睛清澈灵动,她微微一笑,仿佛阳光都更亮了几分:“嗯。忙忙碌碌中,总怕不经意就错过了花一样的年华。看看书重温一下,没准还能揪住青春的尾巴呢!”
“第一次翻开这本书,我才二十岁。”白露的目光落在那熟悉的封面上,一丝伤感悄然浮上眼底,“再次看到它,我已经二十五岁了。五年时光,所谓花样年华,终究是付了东流水……”
“咦,有故事,有故事啊!”女子眼中闪过狡黠而善意的光芒,语气轻快地打趣道,“听起来,你的故事里藏着很深的感慨。正好,我也有故事,要不要一起分享下?”
她笑容里有一种奇异的感染力,像一阵暖风,吹散了白露心头的些许阴霾。
“好呀!”白露几乎没怎么犹豫,便点了点头,甚至主动伸出手:“我叫白露,很高兴认识你。”
“白露。‘蒹葭苍苍,白露为霜’……人和名字一样美。”女子真诚地赞道,伸手与她轻轻一握,“我叫林娜,是一家情感杂志的编辑。”
午后的书店静谧安然,读者寥寥。
两人在院中寻了一处靠墙的座位坐下,旁边是一盆造型古雅的罗汉松。林娜熟门熟路地泡了两杯清茶,氤氲的热气带着茶香,升腾在蔷薇初绽的院墙下。
阳光透过藤蔓的缝隙,洒下斑驳的光点。一段看似偶然的相遇,在这名为“守心”的院子里,悄然开始。
而白露不知道,眼前这个笑容明媚、自称编辑的林娜,将为她带来一场怎样的心灵风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