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河的水声隔着院墙,潺潺地传进来,像永不停歇的背景音,衬得小院愈发静谧。午后的阳光斜斜地穿过蔷薇藤蔓,在青石板上投下细碎摇曳的光斑。
白露坐在那儿,许久没有动弹,手里那份名为《想带你们去看海》的手稿仿佛有千斤重,压得她指尖微微发颤。
路阳的故事,像一柄钝刀,缓慢而深刻地剖开了她一直试图掩盖的伤疤。那不是撕心裂肺的痛,而是一种深入骨髓的悲凉,一种连叹息都显得无力的沉重。
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为了一个宏大的信念轰然倒下,身后留下的,却是爱他人难以收拾的一地鸡毛,是无尽的思念与现实的艰难撕扯。
他有错吗?为国捐躯,何错之有?
他的妻子周雪梅有错吗?爱得深沉,忘却艰难,她又该如何?
他们都没错。
错的是命运这双翻云覆雨手,可若命运从不弄人,世间又哪来那些可歌可泣的牺牲与沉默的伟大?
“看来,我写的这个故事还不错,竟然让你共情了。”林娜的声音轻柔地响起,像怕惊扰了这一刻的肃穆。
她抽出两张柔软的纸巾,递到白露面前。今天的林娜穿着一件简约的浅灰色羊绒衫,长发松松挽起,露出光洁的脖颈,整个人显得知性而温婉,那双明亮的眼睛里盛满了善意的理解。
白露接过纸巾,轻轻蘸去眼角的湿润,抬起头,目光里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认真:“这个故事……是真的吗?”
她不仅仅是在询问一个故事的真实性,更像是在求证某种她隐约感知到、却不敢深想的真相。
一个人的人生被如此揭开,让她看到的不仅是一个伤感的故事,更是一种名为“负重前行”的具象化——在都市的繁华背后,在和平的静谧深处,真的有那么一群人,在沉默中牺牲,又在牺牲后继续沉默。
“是真的。”林娜迎着她的目光,郑重地点头。
她看着眼前这个眉眼间凝结着化不开愁绪的女子,心中涌起一股强烈的冲动,几乎要冲破理智的堤坝——她想告诉她,如果路阳没有牺牲在阿尔提港,秦天就不会接过那副重担,就不会离开锦城,那么此刻的她,或许早已披上婚纱,成为了秦天的新娘。然而,话到嘴边,又被她死死咽下。
遗憾已然铸成,时光无法倒流。
揭开真相,除了在白露本就伤痕累累的心上再插一刀,让她更痛地意识到自己失去了什么,又能带来什么益处呢?
“那个孩子……”白露的嘴唇轻轻翕动,声音细若蚊蚋,她害怕听到那个答案太过残忍,击碎心中仅存的一点暖意。
“他没事。”林娜的声音异常柔和,甚至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哽咽,“他的妈妈,是个非常伟大的女人。将来,他一定能看到他爸爸想带他看的那片海。”
说出这句话时,林娜的眼圈也微微红了。亲自去祭奠路阳、见到周雪梅的那次经历,对她何尝不是一次深刻的心灵洗礼?那份坚韧与悲伤交织的复杂情感,至今仍烙印在她心里。
白露闻言,长长地、无声地舒了一口气,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下。
但周雪梅那绝望的哭诉——“那就把他还给我,好吗?”——又像魔咒一样在她脑海中回响,让她的心情变得异常沉重。
一个她无法回避的问题,如同藤蔓般缠绕上心头:如果是我,我会怎么做?如果是秦天遭遇了不测,而我怀着他的孩子……
我会生下孩子。这一点,她无比确定。那是他们爱情的结晶,是他在世上生命的延续。
然后呢?
日夜抚养孩子,在对爱人无尽的思念和失去他的巨大痛苦中,度过漫漫余生?
还有秦天的父母,那对善良而朴实的老人又该怎么办?
难道要带着孩子回到那座大山里,一边照顾幼子,一边替秦天尽孝?可孩子不能永远困在大山里,他需要更好的教育和未来。
那把老人接到城里?两位习惯了山村宁静的老人,如何在举目无亲的都市生活?自己又将如何面对自己的父母?这错综复杂的关系该如何相处?
太难了。这远比生死抉择更令人煎熬,像一道无解的难题,每一个选项都通往不同的荆棘之路。
林娜将白露脸上茫然而痛苦的神情尽收眼底,轻声叹息道:“读完这样的故事,心里一定很难过吧。但也许等你缓过来,再回头想想自己经历的事,就不会觉得那么难以承受了。”
白露沉默了片刻,纤长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起来,轻轻点了点头:“嗯。和他们经历的生死诀别、抚养遗孤的重担比起来,我这点事……好像真的算不了什么。”
她的声音里有一种认命般的释然,却也带着一丝不甘的苦涩。
“这世上,有些事情的重量,是高于个人自由,高于生命,甚至高于爱情的。”林娜的语气变得凝重,带着一种揪心的疼惜,这疼惜既是为了眼前的白露,也是为了万里之外那个同样背负着沉重命运的男人,“没有亲身经历过的人,永远无法真正理解。所以,在我们看不见的地方,总会有那么一些人,不得不放弃对爱人的承诺,放弃对家人的呵护,放弃心中向往的平静生活,选择孑然一身,去面对未知而危险的命运。”
“你说得对。”白露的声音带着悲怆的共鸣,“他们无法开口解释。有些话,说了可能没人信,信了反而会连累他人。不如沉默……活着多好啊,有谁会愿意轻易放弃自己拥有的一切呢?只有傻子……”
说到后面,她的声音哽咽,泣不成声。
从一开始阅读手稿,她就在路阳的身影里,隐约看到了秦天的影子。此刻,她几乎可以确定,她的秦天,就是和路阳一样的“傻子”,为了某种她可能永远无法完全知晓的“更重要的事”,选择了做那样的“傻子”。
“是啊,一群傻子。”林娜幽幽地附和,声音飘忽,“一群可爱又可敬的傻子。”
话题过于沉重,两人都陷入了沉默。
小院里,只有风吹过蔷薇叶片的沙沙声,和府河永不疲倦的流淌声。阳光的斑点在地上缓慢移动,时光仿佛也放慢了脚步,陪着她们一同咀嚼这份命运的苦涩。
良久,白露率先打破了沉默,她站起身,整理了一下身上那件米白色的针织开衫,动作间流露出一种下定决心的疏离感:“我要走了,林娜。谢谢你的故事。”
她顿了顿,看向林娜,眼神清澈而坚定,“要不要留个联系方式?这可能是我最后一次来这个书店了。”
“最后一次?为什么?”林娜随之起身,脸上露出恰到好处的惊讶。她今天穿了一双软底的小羊皮平底鞋,站起来时几乎没什么声响。
白露冲她微微一笑,那笑容里有解脱,也有淡淡的怅惘,像雨后初晴的天空,明净却带着凉意:“我想,今天在这里,我已经找到了自己接下来该走的路。而且,让我的故事……在它开始的地方结束,或许也算是一种圆满吧。”
林娜听着她的话,心中五味杂陈。
她为白露似乎想通了什么、决定向前看而感到一丝欣慰,但与此同时,一股为秦天感到的深切悲哀也涌上心头。
她此行的目的,本是希望白露能隐约明白秦天的苦衷,减少一些恨意。现在看来,目的是达到了,白露理解了那种“不得已”,但理解的结果,却是决定将过去彻底封存,迈向没有秦天的新生活。
这算不算是另一种形式的、更彻底的远离?
一个声音在她内心斥责着她,仿佛是她亲手将秦天推离了白露的世界,这让她在面对白露真诚的目光时,心底泛起一丝难以言说的愧疚。
“既然如此,”林娜压下复杂的情绪,脸上露出温和而略带惋惜的笑容,“那我们的相逢,也在这里画上句号吧。若有缘分,未来或许还能再见。”
她委婉地拒绝了交换联系方式的提议。保持距离,对现在的白露和她自己,或许都是更好的选择。
“好,再见。”白露点了点头,没有强求。
她转身,身影纤细,步伐却透着一股决绝,朝着那扇刻着“守心”二字的院门走去。
春风吹起她额前的碎发,背影竟有种“柳絮随风,各西东”的萧索。
林娜站在原地,静静地注视着那个仿佛弱柳扶风的背影消失在院门外,心中默念:“白露,愿你往后余生,平安喜乐。”这祝福是真诚的,却也夹杂着一丝难以名状的怅然。
黄昏时分,府河边一家格调雅致的小酒馆里。
林娜选了个靠窗的位置坐下,窗外是流淌的府河和渐次亮起的万家灯火。她点了几样精致的小菜,拿出一部卫星电话。沉吟片刻,她编辑了一条短信:“父亲临时让我去锦城处理点事。要不要我给你带点家乡特产回来?”
收件人,秦天。
信息发出后没多久,屏幕就亮了。
“锦城?真没想到,你居然到锦城去了?出发前怎么不跟我说一声,在那边万一遇到什么事,我也好帮忙。”秦天的回复很快,字里行间透着一丝意外和属于他那种性格的、笨拙的关切。
看着屏幕上的字,林娜嘴角不自觉地上扬,露出一抹真实的笑意,指尖轻快地回复:“秦队可是大忙人,日理万机,我怎么敢随便给你添乱嘛!”
“你这么客气,以后要是我到了你的地盘,怕是也不敢开口求你帮忙了。”或许是隔着屏幕,少了面对面的拘谨,秦天的回复竟然带上了一点罕见的、近乎调侃的语气,速度依然很快。
林娜的笑意更深了,带着几分狡黠,回复道:“那好吧,看在你这么说的份上。告诉我你家在哪里?我正好可以去送个见面礼,顺便……混顿饭吃。”
这话半是玩笑,半是试探。
屏幕那端陷入了沉默。过了好一会儿,才弹出一条简短的回复:“这……”
接着,又是更长的停顿。良久,新的信息才过来:
“我家在大山里,路很难走,还是算了吧。”
林娜看着这行字,能想象出秦天在屏幕那头蹙眉纠结的样子。她故意带着点小情绪,重重地敲下两个字:“小气!”
这一次,秦天再也没有回复。
林娜不知道,她无意中的试探,恰恰戳中了秦天心底最柔软、也最不愿对外人触及的角落——他在山里的那个家,承载着太多与父母、与过往、以及与白露相关的记忆。
除了白露,他从未带任何异性朋友回去过。她这句玩笑般的“小气”,无异于将刚刚缓和的气氛再次推入了冰点。
不过,秦天骤然冷淡的态度,并没有太影响林娜享用美食的心情。
她向来懂得如何取悦自己。
正当她品尝着一道口感鲜嫩的清蒸鱼时,一对气质沉稳的中年男女走进了小酒馆。他们的目光在店内扫视一圈,便径直朝着林娜的座位走来。
两人衣着得体,看似普通,但步履沉稳,眼神锐利,带着一种不经意的警觉。
中年女子走到林娜桌旁,停下脚步,礼貌地开口,声音平和却不容忽视:“林小姐,不好意思,冒昧打扰一下。”
林娜抬起头,用餐巾擦了擦嘴角,目光中带着一丝询问看向眼前这位陌生的女士。她穿着一件剪裁利落的深蓝色风衣,妆容精致,神态从容。
“林小姐?”这个称呼让林娜心中微微一动,对方显然是有备而来。
“有点小事,想请教一下林小姐。”中年女子微笑着看着她,表情淡定,看不出丝毫恶意。
林娜迅速打量了对方一眼,又瞥了一眼她身后那位沉默寡言、身形挺拔的中年男子,心中已有了几分猜测。
她抬手做了个“请”的手势,语气平静:“嗯,两位请坐。”不请自来,还能准确叫出她的姓氏,显然是冲着她来的。既然不清楚对方的具体意图,不如以静制动,让他们自己开口。
两人道谢后,在她对面的卡座坐下。中年女子没有绕圈子,直接将一叠照片轻轻推到林娜手边的桌面上,开门见山地说:“听说林小姐最近在打听白露小姐的事,还调查了启凡科技公司?”
林娜用眼角余光扫过那些照片,上面有她在白露公司附近、住所周边出现的身影,甚至还有几张远景,是她与白露在“守心”书店外交谈的画面。
拍摄角度专业,显然不是偶然所得。她心中了然,反而更加镇定,干脆地点了点头:“有这么回事。”
她甚至懒得否认。
中年女子似乎没料到她会如此直接,微微怔了一下,正准备继续发问。
“你们是在暗中保护白露?”林娜却抢先一步,反客为主,目光直视对方,语气肯定。
这句话让对面的两人齐齐露出愕然的神色,下意识地交换了一个眼神。
“放心,”林娜见状,心中已基本确定,便出言解释,试图打消对方的敌意,“我对白露完全没有恶意。我来这里,只是受一位朋友所托,悄悄看看她过得好不好。”
对方刚才那一瞬间的反应,在她看来,已经说明了他们的立场——是保护者,而非敌人。
“你那位朋友是?”一直沉默的中年男子终于开口,声音低沉,带着审视。
“秦天。”林娜清晰地吐出这个名字,并加上了更具体的身份,“山海集团阿尔提港项目部特勤队队长。”
听到“秦天”二字,两人的惊讶之色更浓,再次对视,眼神中充满了难以置信和复杂的情绪。
中年女子深吸一口气,继续追问,语气缓和了许多,但探究的意味未减:“请问……你是?”
林娜知道,到了亮明部分身份以换取信任的时候了。她微微一笑,坦然道:“我护照上的名字是林月梅。而我的真名,叫林娜。”
她没有说更多,但“林娜”这个名字,对于可能与秦天有联系的内部人员来说,或许本身就携带了某些信息。
中年女子和男子听完后,脸上的戒备之色明显消退。他们站起身,中年女子语气变得客气:“打扰了,林小姐。祝你用餐愉快。”说完,便与男子一同转身离开,行事干脆利落。
看着他们离去的背影,林娜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
“走了还不放心?不放心干嘛走?居然像审问间谍一样审我,什么人嘛!”她有些气闷地想着,刚才还觉得美味的菜肴,此刻仿佛都失去了味道,带着点酸涩。
然而,一个更让她担忧的念头随即冒了出来:“完了,他们不会把这件事告诉秦天吧?我该怎么跟他解释?”
想到秦天可能因此产生误会,认为她在暗中调查他的过去、打扰白露的生活,林娜就开始暗暗叫苦。
正当她对着满桌菜肴发愁时,刚才离去的那位中年女子去而复返。
她再次走到林娜桌前,这次手里拿着一个正在通话中的手机,态度比之前更为恭敬:“林小姐,可以请你接个电话吗?”
林娜心中疑惑,但还是接过了电话,放到耳边:“喂?”
听筒里传来一个低沉而略显沙哑的男声,带着一种久经世事的沉稳:“是林团长吗?你好你好,我是秦天的朋友,马德汉!听说你来锦城了,方便见个面吗?”
林团长?对方竟然知道她在炽焰佣兵团的身份!
林娜心中一震,但迅速冷静下来。对方自称是秦天的朋友,并且语气客气,看来并非敌意。
她立刻意识到,这可能是与秦天这边势力建立更直接联系的机会,同时也必须确保行踪保密,尤其是对秦天。
“可以。地点你定,我过去。”林娜干脆地回答,随即压低声音补充道,“还有,我来锦城的事,请帮我保密,尤其不要告诉秦天。”
电话那头的马德汉笑了笑,爽快地答应:“好!我这个人,从来不八卦!”他的笑声里带着一种让人捉摸不透的意味,“她会给你带路,稍后见。”
很快,林娜便在那位中年女子的引导下,来到了城西一家颇为僻静的咖啡店。
在柔和的灯光和咖啡的香气中,她见到了马德汉——那个在传说中站在“老A”金扬背后的男人。
他看起来貌不惊人,穿着朴素,像是个寻常的中年人,但那双眼睛里闪烁的精明和洞悉一切的光芒,却让人不敢小觑。
而接下来几个小时的交谈,也让林娜真正见识到了,什么叫作“八卦到令人发指”的信息搜集能力和那张仿佛能撬开任何秘密的嘴。整个谈话,与其说是会面,不如说是一场信息量巨大的、彼此试探又彼此交换信任的奇妙经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