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论这架“栖凤”琴的来历,得从五十年前的桐木岭说起。那会儿江南的梅雨刚褪了潮气,却又被一场突如其来的水灾缠上了。浑浊的洪水像脱缰的野马,漫过田埂,把青黄不接的稻穗泡得发涨,穗粒鼓鼓囊囊的,却再也结不出饱满的谷粒。桐木岭的老木匠沈石生背着半旧的工具箱,踩着没脚踝的泥浆走了三天山路。鞋底子早磨穿了,露出的脚趾在泥水里泡得发白,他就扯了把路边的茅草,拧成绳缠在脚上,血珠混着泥水在青石板路上拖出淡淡的红痕,像一道断断续续的线。
他要找一棵能制琴的老梧桐。这是师父临终前攥着他的手嘱咐的,老人气若游丝,眼里却闪着光:“桐木岭的断崖下,藏着块‘凤凰骨’,遇着懂它的人,能发出天籁……你得把它寻来,给它一条活路。”沈石生揣着这句话,在水灾里蹚了三天,饿了就嚼口干硬的麦饼,渴了就捧起路边浑浊的水,囫囵咽下去时,能尝到泥沙的糙。
第三日傍晚,山雾刚散,像被谁掀开了蒙眼的布。沈石生终于在断崖下瞅见了那棵老梧桐。树身粗得要两人合抱,却被雷劈去了半腰,焦黑的树皮像皴裂的老脸,一道道沟壑里积着雨水,风灌进树心的空洞,“呜呜”地响,倒像谁在低声哭。可他凑近了闻,焦糊味里竟透着股沉水香,清冽又温润,像埋在土里的老酒,开盖时猛地窜出一股劲儿,钻进鼻腔就不肯走了。
沈石生伸出手,摸了摸树皮。指腹陷进深深的裂纹里,触到木头的肌理,忽然就红了眼眶。他掏出腰间的旱烟锅,在树干上轻轻敲了敲,“笃笃”的声儿像在打招呼:“老伙计,我找着你了。”烟锅里的火星子落在树皮上,“滋”地灭了,他却笑了,笑得眼角的皱纹挤成了团。
他在树下搭了个草棚。四根松木棍是从附近砍的,带着新鲜的断口,裹着油布当顶,里面铺着从家里带来的麻袋,麻袋上还沾着去年秋收的谷粒。白天劈木时,斧头总像被什么拽着似的,卡在致密的木纹里,得用木槌“砰砰”地敲着斧柄才能往前挪半分,震得虎口发麻,到了夜里,指关节肿得像发面馒头,他就掏出随身带的烧酒,倒在掌心里搓,搓得皮肤发烫,像有团火在烧,才敢蜷在麻袋里睡。
草棚离树干不过三尺远,他说要让木头先认认主人的气息。“你得知道,”他常对着树身喃喃,“我不是要毁你,是要给你第二条命。”有回夜里下小雨,他怕树淋着,竟把油布扯了半块盖在树干上,自己缩在草棚角落,淋得打了半宿喷嚏。
守到第二十七天,沈石生才敢动锯。锯齿刚碰到树干,就听见“咔”的一声脆响,竟崩掉了个齿。他愣了愣,索性放下锯子,坐在树旁给徒弟阿根写信。信纸是从烟盒里撕的,皱巴巴的,他一笔一划写:“这木头有性子,急不得。它跟人一样,得慢慢焐热了心,才肯跟你走。”信里还画了棵歪歪扭扭的梧桐,树心圈了个圈,旁边注着:“树心有结,是宝,得留着。”
等终于锯开树身,截面的年轮像摊开的书卷,一圈圈绕着中心,数下来竟有六十圈——这树活了一甲子。最奇的是中心凝着块琥珀色的结,鸽子蛋大小,是几十年前被虫蛀后,树自己慢慢长合的疤。对着光看,里面像裹着点金粉,晃一晃,竟像有流萤在飞。沈石生捧着这块木头,眼泪“吧嗒”掉在结上,晕开一小片湿痕。
“这结得留着。”沈石生对赶来搭伙的徒弟阿根说。那会儿他正拿着刨子,贴着木面慢慢走,木花卷着飞起来,带着松脂的香,在阳光下闪着光,像一群金色的蝴蝶。阿根是个毛躁性子,见那结凸在琴身中央,摸着硌手,趁沈石生去溪边打水,偷偷拿凿子凿了下。
沈石生回来见结上多了个白印,像块疤,抬手就给了阿根一耳光。“啪”的一声,打得阿根半边脸发红,眼里转着泪。“你当这是劈柴?”沈石生的声音发颤,指着那结,“这是它的骨气!木头有灵,你疼它,它才肯听话!”阿根捂着脸,见师父眼圈红了,才知道自己闯了祸,蹲在地上呜呜地哭,说再也不敢了。
后来沈石生用了整整三个月磨那块结。每天天刚亮,他就坐在那块被太阳晒暖的石头上,手里攥着细砂纸,一下下顺着木纹磨。砂纸磨破了二十多张,指尖磨出的茧子掉了又长,露出嫩肉,沾着木屑,疼得钻心。他就用布缠上,接着磨。
有回阿根送饭来,见师父磨得入神,粥都凉透了,喊了三声才听见。“师父,歇会儿吧。”沈石生摇摇头,指着那结:“你看,它在变呢。”果然,那琥珀色的结慢慢显出了凤首的模样——不像别的琴那样规整,喙部微微上翘,带着点倔强,倒像只刚从火里飞出来的凤鸟,眼里还燃着光。阿根蹲在旁边看,见师父的手在抖,却笑得像个孩子,才懂那结不是碍事,是琴的魂。
制琴最磨人的是上漆。沈石生调的漆里掺了自家榨的桐油,是去年秋天亲手摘的桐果,在石碾上碾了三天才榨出来的,带着点清苦的香。还有从镇上药铺讨来的朱砂,老掌柜说这是上好的辰砂,能安神。“这样漆色能随着岁月变深,”他对阿根说,“像人慢慢沉淀的性子,越老越有味道。”
上漆得趁晴天正午,阳光最烈的时候。刷完要裹着新弹的棉絮阴干,不能见风,不能碰潮气。有回刚刷完第三遍漆,天边忽然滚过乌云,墨黑的,像打翻了的砚台。豆大的雨点砸下来,打在油布上“噼啪”响。沈石生抱着未干的琴身往山洞跑,脚下踩着青苔一滑,重重摔在泥里。
他下意识把琴举过头顶,自己后背撞在尖石头上,划开道三寸长的口子。血混着泥粘在粗布褂子上,像开了朵烂糟糟的花。阿根追上来,手里拿着草药,要替他上药。他却先摸出布巾,小心翼翼地擦琴身,擦得干干净净,才肯让阿根用草药敷背。草药蛰得伤口疼,他龇牙咧嘴的,眼睛却盯着琴,笑:“你看,它比我结实。”
七根弦是请镇上的老弦匠张瞎子做的。张瞎子年轻时走镖伤了眼,瞎了只眼,却练就了凭手感辨丝粗细的本事。沈石生送去的蚕丝是托人从湖州带的,上等的辑里湖丝,在太阳下泛着珍珠光,摸上去软得像云,能缠在指尖打个结。
张瞎子把蚕丝揣在怀里焐了三天,才掏出来,放在鼻尖闻了闻:“这丝得揉七七四十九天,不然弹着发飘,立不住。”两人就坐在晒谷场的石碾旁揉弦。每天从日头偏西揉到月上中天,蚕丝在掌心里从软绵揉成了钢线,带着体温的韧劲。
沈石生的指关节受过伤,是年轻时在冰水里捞木头冻的,阴雨天总发疼。揉到后来,冷汗顺着额头往下淌,滴在蚕丝上,晕开小小的湿痕。张瞎子虽看不见,却能听出他喘气声变粗,像破风箱似的,就说:“歇会儿吧,弦也得喘口气。”沈石生摇摇头,喘着气笑:“你忘了?好弦得经住熬,熬出来的才够劲。”
第四十九天夜里,月光明得像霜。张瞎子把揉好的弦绷在木架上,用指尖轻轻一弹,“铮”的一声,清越的音在晒谷场里荡开,惊飞了屋檐下的燕子,它们“扑棱棱”地掠过月光,倒像被这声音托着飞。张瞎子笑了,独眼里淌出泪:“成了,这弦能唱心里话。”
“刻什么字?”阿根见琴已成型,桐木泛着琥珀色,像浸了百年的酒,忍不住问。那会儿沈石生正坐在门槛上,望着院里的梧桐花——那是他年轻时亲手栽的,每年谷雨都开得轰轰烈烈,紫粉色的花一串一串的,落在地上像铺了层锦。
他起身蘸着自己研的松烟墨,墨是用松烟和着山泉水磨的,浓得发稠。在琴尾“凤首”旁写下“栖凤”二字,笔锋里藏着刀痕,不像别的琴那样圆润,带着股硬气:“好琴得有筋骨,字也得带着劲,才配叫‘栖凤’。”
完工那天,沈石生抱着琴去祠堂拜了三拜。跪在祖师爷牌位前,他把琴放在供桌上,磕了三个响头:“徒弟沈石生,今日成一琴,愿它遇着懂它的人,不负桐木,不负光阴。”话音刚落,琴弦忽然自己响了,一串清越的音漫出来,像有凤鸟掠过祠堂的檐角,惊得供桌上的烛火都跳了跳,把他的影子在墙上晃得忽明忽暗。阿根站在门口,看着那琴身上的光,忽然觉得它真的活了。
这琴后来陪了沈石生二十年。他不爱弹那些热闹的调子,像《阳春白雪》《梅花三弄》,总说太张扬。常坐在门槛上弹《平沙落雁》,手指在弦上起落,轻得像抚摸着老朋友的手。雁群飞来时,他的指尖就扬起来,带着股空灵;雁群落下时,指尖就沉下去,裹着点温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