青黛抱着那架“栖凤”琴跪在阿晚床前时,指腹反复摩挲着琴身的裂纹。阿晚的呼吸已如游丝,指尖却仍紧扣着她的手腕,像要把半生护琴的执念都刻进她骨血里。“琴比人长情……”阿晚的声音轻得像羽毛,“别让它蒙尘,别让它孤单。”青黛含泪点头,将额头抵在琴上,那温润的桐木像阿晚的手掌,轻轻覆着她的颤抖。
那时戏班正逢动荡,班主卷着银钱跑路,戏服道具被债主哄抢一空。青黛背着琴躲在柴房,听着外面的喧闹,忽然想起阿晚说过“琴认苦命人”。她连夜剪了辫子换了盘缠,踩着露水逃出城,一路向南,在渡口遇见了那个跑船的汉子。他说他叫秦舟,船尾总摆着盆野菊,说要给江风添点颜色。青黛望着他被江风吹得粗糙的脸,忽然觉得,或许跟着这船,琴能找到安稳的停靠。
婚后的日子,青黛常在船头练琴。秦舟撑着篙,听着琴声穿过江雾,总会回头笑:“你这琴,比岸上的戏文还好听。”有回船过险滩,浪头拍得船板咯吱响,青黛死死把琴按在舱底,自己趴在上面,任凭浪花打湿后背。秦舟喊她躲进舱内,她却摇头:“它怕惊。”那琴果然争气,颠簸中竟没断一根弦,只是琴身磕在铁锚上,添了道新的裂纹,像青黛眼角悄悄爬上来的细纹。
后来,秦舟的船没回来。青黛抱着琴坐在码头的礁石上,从日出等到月落,潮水洗白了她的布鞋,也洗淡了琴身的漆色。后来有人说,船触了暗礁,连块木板都没漂回来。青黛没哭,只是每天对着琴弹《秋江夜泊》,弹到琴弦发锈,指尖磨出的血珠滴在“栖凤”二字上,晕开暗红的痕。
半年后,青黛咳得越来越重,她知道自己熬不过那个冬天…
青黛断气的那一刻,窗棂上的冰花忽然裂了道缝。她躺在铺着稻草的土炕上,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指节却仍死死抠着“栖凤”琴的琴尾,凤首的雕花被她掐出深深的月牙痕。周伯蹲在炕边,看着她喉间最后一缕气散开,像被北风卷走的烟,才敢伸手去掰她的指——那双手曾在船头抚过千万次琴弦,此刻却硬得像块冻透的木头。
“找个命硬的主……”青黛的遗言还悬在冰冷的空气里,周伯裹紧了棉袄,把琴往怀里揣得更紧。琴身贴着他的胸口,那道被铁锚磕出的旧痕硌着肋骨,像青黛在无声地催。他想起秦舟还在时,青黛总说这琴有灵性,潮了会发闷,燥了会发脆,得像待孩子似的哄着。此刻琴箱里似乎还裹着江雾的潮气,混着周伯胸口的暖,慢慢洇出点桐木的香。
没走出三里地,北风就卷着雪沫子扑过来,打在脸上像小刀子。周伯缩着脖子往破庙的方向挪,忽然听见身后传来马蹄声,回头一看,三匹黑马驮着蒙面人冲过来,刀鞘在雪光里闪着冷光。“老东西,站住!”匪首的喝声裹着风砸过来,周伯下意识把琴往棉袄里塞,却被一只马靴狠狠踹在胸口。
他像个破麻袋似的摔在雪地里,琴从怀里滚出来,在雪地上滑出半尺远。匪首弯腰拾起琴,掂量了两下,粗粝的手指刮过琴身的裂纹:“这破木头能值几个钱?”琴被当成玩物抛来抛去,落在个独眼匪兵手里,他嫌琴颈硌手,竟抡起来往旁边的石头上砸——“咔嚓”一声脆响,像冰面炸开,琴颈处裂了道新缝,细细的,却深可见骨,断口处的桐木泛着白,像在淌血。
周伯爬起来要去抢,被匪兵一脚踩住手背。雪水混着血从指缝里渗出来,他看着那道新裂的缝,忽然老泪纵横:“那是青黛的命啊……”匪首被吵得不耐烦,挥刀要砍,却听见远处传来铜锣声——是巡夜的官差。混乱中,琴被谁一脚踢进了路边的沟里,周伯眼睁睁看着那抹温润的桐木没入积雪,像被大地吞了下去。
三日后,前朝秀才温鹤年踩着雪往同乡家赶。他刚从乱兵焚掠的城里逃出来,藏在袖中的《九成宫》拓本被雪水浸得发皱。走到沟边时,靴底忽然踢到个硬物,低头一看,雪窝里竟露着截琴身。他蹲下去扒开积雪,心猛地一跳——那桐木纹理在雪光里泛着琥珀色,像浸了百年的酒,琴尾隐约能看见“栖凤”二字的残痕。
温鹤年把琴抱回家时,手指都在抖。他烧了盆炭火,小心翼翼地用软布蘸着松节油擦琴身,擦了整整三日,才看清那些深浅不一的伤:琴尾有处月牙形的凹痕,该是被什么硬物砸过;琴颈那道新裂的缝里还嵌着雪粒,像道永远合不上的伤口;最显眼的是琴箱侧面,有个硬币大的坑,边缘沾着点碎玉——想来是青黛腕间的玉镯砸的。
“沈石生的手艺……”温鹤年抚着琴尾的凤首,忽然红了眼眶。他年轻时在翰林院见过沈木匠的手稿,画的正是这凤首的雏形,说要“留三分倔气,才配叫栖凤”。此刻凤首的喙部虽被磨得光滑,却仍挺着股不肯低头的劲,像青黛在船头护琴时的模样。
他取来书阁里最厚的锦缎,把琴裹了三层,摆在紫檀木书案的正中。每日临摹《九成宫》前,必用浸过温水的软布擦一遍琴身,连雕花的缝隙都要细细剔过。发现琴颈的裂缝会渗进潮气,就寻来最细的蜂蜡,隔水炖化了,用竹片一点点填进去,填完又用砂纸磨得与琴身齐平,竟看不出痕迹。有回夜里下冻雨,他怕琴箱受潮,竟把自己的狐裘盖在琴上,自己裹着薄被挨了半宿冻。
可惜安稳日子只过了两年。城破那日,火光染红了半边天,乱兵的喊杀声像潮水似的漫进巷弄。温鹤年抱着琴钻进后院的水缸,冰凉的水没过胸口,琴被他举在头顶,锦缎吸了水,沉甸甸的压着胳膊。他听见藏书阁的古籍被烧得“噼啪”响,听见自己珍藏的砚台被摔碎的脆响,却死死咬着牙不肯松手——琴箱里传来轻微的共鸣,像谁在低声应和,竟让他忘了水的冷。
兵退时,水缸里的水已结了层薄冰。温鹤年爬出来,浑身冻得青紫,琴却安然无恙,只是锦缎被划开道口子,露出里面的桐木,在晨光里透着温润。他摸着琴颈的裂缝,忽然笑了,笑得眼泪混着冰水往下淌:“你倒比我命硬。”
他把琴交给逃难的学生苏明哲时,手指在“栖凤”二字上按了按:“找个懂它的人,别让它蒙尘。”苏明哲望着先生被烟火熏黑的脸,再看看琴身那些新旧交错的痕,忽然懂了这琴的分量——它裹着的何止是桐木,还有沈石生的凿痕,阿晚的体温,青黛的眼泪,此刻又添了先生的风骨。
这琴跟着苏明哲辗转的五年,像段被风雨揉皱的日子。逃难路上,它常被塞进装干粮的麻袋,粗麻的纹路在琴身印下浅浅的痕,混着新麦的甜香。夜里歇在破庙,苏明哲就把自己的旧棉袄拆开,将琴裹得严严实实,棉花里藏着的汗味渗进桐木,竟让那道裂颈处多了点烟火气。
最险是过湍流河那日。船被暗礁撞得粉碎,苏明哲抱着琴跳进水里,浪头像要把人撕开。慌乱中琴从怀里滑出去,顺着急流漂远,他疯了似的追,呛了不知多少口河水,才在下游的芦苇丛里抓住琴角。琴箱灌满了水,沉甸甸的像块石头,可解开湿透的布一看,七根弦竟一根没断,只是琴尾的凤首沾了些河泥,像只刚从水里钻出来的鸟。
等在镇上租下铺面,挂起“松风琴铺”的木匾,苏明哲才把琴从行囊底层取出来。琴身的漆皮掉了大半,露出的桐木却越发温润,像浸了岁月的玉。他找了块灰扑扑的粗布盖在上面,摆在最角落的架子上——来客问起,他总说“这琴还没等着主”。夜里关了铺门,他会掀开布摸一摸,琴箱里仿佛还裹着河水的凉、麦香的暖,还有种说不清的盼,像在等谁的指尖来唤醒……
梧桐住进破庙的那天,也是个落雪的日子。她被山匪推下山崖时,额头撞在岩石上,血糊住了眼睛,等被采药人救回来,世界就只剩一片黑。医馆的先生用布带缠她眼睛时,叹着气说:“姑娘,这眼怕是难了。”她摸着墙根往破庙挪,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上,怀里揣着的半块麦饼被捏得不成样子。
破庙里弥漫着霉味和柴火的烟味,墙角堆着别人丢弃的稻草。梧桐摸索着把稻草扒开个窝,刚坐下,就听见风里飘来段曲子。那调子起初像江面上的雾,沉沉的,慢慢漫出点水纹似的颤,到后来忽然扬起来,像船帆被风鼓足,带着股不肯折的劲,最后又轻轻落下去,像月光铺在水面上。
“那是《秋江夜泊》。”隔壁草棚传来个苍老的声音,盲婆正坐在门槛上编草绳,枯瘦的手指在草间穿梭,“戏班子的李班主弹的,他那亡妻最爱听这曲。”梧桐把耳朵转向声音来的方向,指甲深深掐进掌心——她看不见了,可这曲子像双眼睛,替她看见江面上的船,岸边的灯,还有风里飘着的芦苇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