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那天起,梧桐就把破庙的门槛当成了戏台。每日天刚擦黑,她就摸索着挪到那截被雨水泡得发朽的木头上坐下,耳朵像张绷紧的网,捕捉着风里飘来的《秋江夜泊》。
起初只是模糊的调子,混着戏班后台的喧嚣,像隔着层厚厚的棉絮。可她听得分明——李班主的指尖刚触到琴弦时,总有声极轻的颤,像船篙刚探进水里;到了中段急处,琴音“簌簌”地滚,像浪头拍在船板上,溅起的水花能打湿裤脚;末了那声余韵,拖得又轻又长,像月凉了,江静了,只有芦苇在风里摇。
她总穿着那件洗得发白的粗布袄,袖口磨破了,露出冻得发紫的手腕。听见急处,手指就死死攥住门槛的裂缝,指节泛白,连带着肩膀都绷得发紧,仿佛正跟着浪头颠簸;听着缓处,指尖又会松开,在膝盖上轻轻划,顺着记忆里的江水流向,一下下描摹——她记不清江的模样了,只记得山匪劫道那晚,被推下山崖前,最后看见的就是满江碎银似的月光。
盲婆住在隔壁草棚,用破瓦罐种着几株耐冻的薄荷。每日听见梧桐的呼吸跟着琴音起伏,就知道她又在“听琴”。有回雪下得紧,盲婆摸过来,把件补丁摞补丁的棉袄披在她身上:“姑娘,这天寒地冻的,骨头都要冻裂了。”梧桐没回头,耳朵仍朝着戏班的方向,指尖在膝盖上划得更急:“快了……快到船靠岸了。”
盲婆叹了口气,坐在她身边编草绳。麻线在手里“嘶啦”作响,混着远处的琴音,倒像江水拍岸的回声。“这曲子得用琴弹才够味,”盲婆的手指在草绳间穿梭,“弦一动,就像江风钻进心里,凉丝丝的,却能把堵着的气顺开。”
梧桐忽然停了手,耳尖微微颤:“琴……是什么样子的?”
盲婆放下草绳,枯瘦的手拉起她的指尖,按在自己膝头。“你摸摸,”盲婆的掌心带着草屑的糙,“有七根弦,一根比一根细,像七条江,有宽有窄,有急有缓。”她的手指在膝头划了个弧形,“身子像艘船,圆圆的肚子能装东西,装着江雾,装着月光,装着弹曲人的心事。”
梧桐的指尖跟着动,从“弦”摸到“船身”,忽然笑了,笑得眼泪顺着布带往下淌,打湿了衣襟:“能装下整座山的风吗?”她想起被山匪追时,风从崖顶灌下来,像无数只手在扯她的头发,那风里裹着血腥气,裹着绝望,她想把那样的风也装进去,让琴音替她喊出来。
三日后,梧桐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循着琴音往戏班走。她的布鞋早已磨穿,赤着的脚后跟在冻土上留下淡淡的血痕,每走一步,就像踩在刀尖上。路过石桥时,被辆独轮车撞得踉跄,手肘磕在石栏上,疼得她蜷在地上半天没起来,可耳朵里还记着《秋江夜泊》的调子,撑着胳膊继续往前挪。
戏班的后门堆着烂菜叶和破戏服,馊味混着脂粉香,呛得她直咳嗽。她听见琴音从里面飘出来,比在破庙听的更清,像有人在耳边说话。正愣着,门“吱呀”开了,一个穿着短打的汉子走出来,看见她蒙着布带的脸,吓了一跳:“你找谁?”
梧桐的声音发颤,像被风刮得不稳:“我……我想问问,哪里能找着琴?”她的手紧紧攥着麦饼,饼渣从指缝漏出来,落在满是泥的地上。
汉子正是李班主,他看着姑娘冻得发紫的嘴唇,又看了看她渗血的脚后跟,忽然叹了口气。他想起自己亡妻生前也爱弹《秋江夜泊》,说这曲子能“渡苦”。“往东走,”他往巷口指了指,“松风琴铺的苏老板是个善人,你去碰碰运气吧。”
梧桐摸着墙根往琴铺走,指尖划过粗糙的砖墙,砖缝里的冰碴刺得指腹生疼。路过杂货铺,听见掌柜的在骂伙计,声音像山匪的刀;路过包子铺,热气混着肉香飘出来,勾得她胃里“咕咕”叫,才想起自己已经两天没吃东西。可她不敢停,耳朵里总响着盲婆说的“七条江”,心里那点念想像团小火苗,风一吹就颤,却死活不肯灭。
终于摸到块冰凉的木匾,上面刻着字,笔画凹凸不平。她凑过去,鼻尖几乎贴着木面,闻到淡淡的松烟味——是墨香。这味道让她想起爹生前教她认字时,砚台里磨出的墨,也是这样的香。她深吸口气,抬起冻得发僵的手,轻轻叩响了门板。
“吱呀”一声,门开了道缝,暖黄的光漏出来,像块融化的金子,落在她脚前的雪地上。跟着飘来的还有墨香,混着桐油的味,温温的,像娘生前焐在灶边的热粥。“请问……”梧桐的声音轻得像羽毛,怕惊散了这暖意,“您这里需要帮忙吗?”
苏明哲正蹲在地上擦一架新琴,听见声音抬头,看见个姑娘站在门口,布带蒙着眼睛,露出的下巴冻得发青,粗布袄的袖口磨烂了,露出的手腕细得像根柴。她的脚边堆着点雪,那是从鞋里漏出来的,鞋底子早已磨穿,露出的脚趾在雪地里蜷着,通红通红的。
“会劈柴吗?”苏明哲的声音不自觉放软了。
“会。”梧桐的头低了低,声音里带着点怯,却没含糊。她想起在山里时,爹教她劈柴,说“斧头要顺着木纹走,才不费力气”。
“会扫地吗?”
“会。”她的指尖在身侧蜷了蜷,破庙里的地,她每天都用断了柄的扫帚扫,哪怕看不见,也能摸着把碎石子归拢到角落。
“会擦琴吗?”
梧桐忽然顿住了,布带后的眼睛眨了眨,长长的睫毛在布上投下浅影。她想起盲婆说的“像艘船”,指尖下意识动了动,像在抚摸看不见的轮廓。“我……我可以学。”声音里的怯更重了,却藏着点倔,像崖边的野草,被风刮得弯了腰,根却死死扎在石缝里。
苏明哲看着她冻得发红的指尖,忽然想起先生温鹤年临终前的样子。那时先生躺在门板上,胸口的伤还在渗血,却仍攥着他的手,指着那架“栖凤”琴:“找个懂它的人……懂它的伤。”他站起身,往角落走,掀开了那块灰扑扑的粗布。
琴身露出来的那一刻,梧桐忽然屏住了呼吸。苏明哲牵着她的手,慢慢往琴架边挪,她的脚踢到了门槛,踉跄了一下,却死死没松开手。直到指尖触到琴身,她猛地一颤——那桐木不像石头那么凉,也不像铁器那么硬,温温的,像有血在里面流。
她的指尖慢慢划,摸到道浅坑,边缘圆圆的,像被什么硬物砸过;摸到琴颈处,有道细细的缝,硌得指腹发疼,像道没长好的疤;摸到琴尾,有个小小的凸起,雕着花,喙部微微上翘,带着股不肯低头的劲。
“这是……”梧桐的指尖停在那道裂缝上,忽然想起山匪的刀砍在崖边的石头上,火星子溅起来,也是这样的疼;想起自己从崖上滚下来时,头撞在树上,裂开的口子也是这样,又热又疼。眼泪忽然就下来了,顺着布带往下淌,滴在琴身上,“啪嗒”一声,像颗小石子落进了江里。
琴箱里忽然传来声极轻的颤,像回应。梧桐的指尖贴得更紧了,仿佛能摸到木头里藏着的伤——那些被雷劈的痕,被铁锚磕的印,被山匪砸的裂,此刻都在她的指腹下慢慢舒展,像在说:别怕,我也疼过,我们都能熬。
那天的雪下得很大,琴铺的屋檐上堆着厚厚的雪,像盖着层棉花。可铺子里很暖,炭火烧得旺,映得琴身的桐木泛着琥珀色。苏明哲看着姑娘跪在琴前,用冻得通红的手,一寸寸抚摸着琴身的每道伤,布带后的肩膀轻轻耸动,却没哭出声。他忽然觉得,先生要等的人,或许真的来了。
这架“栖凤”琴被梧桐的指尖抚过的瞬间,琴箱里仿佛有细碎的声响在漫溢。沈石生当年凿刻凤首时,特意留下的那道斜纹正硌着她掌心的茧,像老木匠弯腰刨木时,木屑粘在衣襟上的触感;阿晚在戏班后台反复摩挲的琴颈处,还留着层温润的包浆,混着她常用的桂花油香,冷不丁就钻进梧桐的鼻尖,让她想起盲婆草棚里晒着的干桂花;琴箱侧面那道被铁锚磕出的凹痕里,似乎还裹着青黛船头的江雾,指尖探进去时,能摸到点潮乎乎的凉,像秦舟撑篙时溅在琴身的水花。
最让人心头发颤的是琴尾的“栖凤”二字,笔画里嵌着温鹤年研的松烟墨,虽被岁月磨得浅淡,却在暖黄的光里透着股清苦的香。梧桐的指尖顺着笔画游走,忽然触到处细微的凸起——是当年青黛的血珠晕开的痕,早已和桐木长在了一起,像颗藏在字里的朱砂痣。
那些藏在木纹里的光阴,那些刻在裂缝里的疼,此刻都在她的指腹下舒展。被雷劈过的焦痕泛着暗褐,是沈石生守在树下的月光;山匪砸出的裂口里,还卡着点河泥,是苏明哲捞琴时带上来的芦苇屑。梧桐忽然笑了,眼泪顺着布带落在琴身,琴箱里传来声绵长的共鸣,像无数个声音在轻轻应和,那些沉在江底的故事,终于被这双看不见的手,一点点托出水面,在暖光里亮得像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