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棚的竹子是春芽当年从后山砍的,粗细不均,有的还带着没削净的枝桠,像一群歪歪扭扭站着的瘦高个。油布是她用三斤新茶跟货郎换的,边角打着补丁,风一吹就鼓成个大包,“哗啦”声里裹着雪粒子,斜斜地打在棚壁上,留下一个个深色的圆点,像谁用指尖蘸了墨,随意点上去的。棚角的立柱底下垫着块青石,石头被磨得溜光,是春芽这些年踩着上棚顶补油布磨的——每到下雪前,她都要爬上去,用麻绳把油布勒得再紧些,绳结打得又密又实,像给竹棚系上了腰带,怕它冻着似的。
那口铁锅就蹲在棚子中央,黑黢黢的锅沿卷着圈边,是常年被茶钯蹭出的痕迹,锅底却亮得能照见人影。春芽总说这锅有灵性,“你对它好,它就给你出好茶”。当年买锅的钱,是她攒了半年的碎银,藏在床板下的布包里,每次摸出来都要数一遍,银角子上的牙印被摸得光滑,像一颗颗小月亮。去镇上铁匠铺挑锅那天,她揣着布包走了两个时辰,脚底板磨出了泡,每走一步都“滋滋”地疼,可摸到怀里硬邦邦的锅身,就觉得那点疼不算什么。
新锅第一次烧时,她蹲在灶前,看着火苗舔着锅底,心里慌得像揣了只兔子。柴是松针混着柏枝,烟大得很,呛得她直咳嗽,眼泪噼里啪啦往下掉。她怕啊,怕自己炒不好,怕这口锅跟错了主,更怕熬不过那个冬天——山坳里的雪能没到膝盖,风像刀子似的刮,她就靠着这棚子、这锅,还有怀里那片早已干透的茶芽,硬撑着。可当第一缕茶香飘出来时,混着雪粒子的清冽,她忽然就笑了,笑得眼泪掉在滚烫的锅里,“滋啦”一声化成了水汽,那水汽里裹着的香,清得像山涧的泉,醇得像酿了多年的酒,她伸出指尖沾了点水汽,凉丝丝的,舔一口,竟带着点甜,比山里的野枣还让人记挂。
“梧桐总说我炒的茶有股‘韧’味,”春芽把炒好的茶叶倒进竹匾,动作轻得像给婴儿盖被子。竹匾边缘磨得发亮,包浆温润,是她用了十年的老物件,竹丝间还卡着点去年的茶末,深绿中带点褐,像藏着些没说完的故事。“她说那是因为我把自己的日子揉进茶里了。”
她抬手抹了把额角的汗,汗珠滚落在竹匾里,沾在茶叶上,像落了颗碎露。“其实她的琴音也一样,弹《秋江夜泊》时,尾音总带着点颤,像江里的浪,看着软,其实能托着船走老远。”春芽说着,眼睛亮了些,仿佛又听见了琴音似的,“有回她来我这棚子,雪下得跟今天一样大,她就坐在那张小竹凳上,手指在琴弦上一挑,‘铮’的一声,棚顶的雪都震下来些,落在她发间,像撒了把碎盐。”
阿禾坐在竹凳上,指尖在琴谱上轻轻划,眼前的字迹像蒙在水里,笔画都胖了一圈。可她听得清春芽翻炒茶叶的声响,“沙沙”的,像春蚕在啃桑叶,又像细雨打在茶篷上。那股混着烟火气的茶香钻鼻孔,暖烘烘的,把心里的冰碴子都焐化了些。她来这世间,本是听了住持的话,说人间的七情六欲能治眼上的白翳。刚来时,她总觉得人间苦,雪是冰的,风是冷的,人心是隔着层纱的,可现在闻着这茶香,忽然有点发暖——或许住持说的对,药不在草木里,在日子里。
苏燕卿坐在阿禾旁边,手里转着个青瓷茶杯,杯沿上还留着道浅痕,是去年阿禾不小心磕的。她看着春芽翻茶的背影,春芽的围裙沾着茶沫子,像撒了把碎绿,赤着的脚踩在发烫的石板上,脚趾蜷着,却稳得像扎在土里的茶根。石板被常年的灶火烤得温热,连带着空气都暖了几分。苏燕卿忽然想起阿禾刚来时的样子,眼睛上的白翳几乎遮住了瞳仁,看什么都像隔着层毛玻璃,说话时声音怯怯的,像怕惊扰了谁。可现在,她指尖划琴谱的动作都轻快了些。
“其实茶跟人一样,”春芽忽然开口,手里的茶钯转得慢悠悠的,“刚采下来时嫩得很,掐一下能冒水,可不经炒,不经揉,哪能有这股子劲?”她把茶叶翻了个身,茶香更浓了,“就像那年冬雪,下了三天三夜,我以为这棚子撑不住,抱着锅哭,结果第二天雪停了,棚子歪是歪了点,愣是没塌。”
雪又开始下了,小朵小朵的,像撒糖霜,落在竹棚顶上,发出“簌簌”的响,像谁在用指尖轻敲棚顶,又像远处有人在摇铜铃。春芽把炒好的茶装进粗布包,布包是她用旧棉袄改的,针脚歪歪扭扭,却结实,绳结打得松,一拽就开,“我这记性差,怕客人着急喝,打紧了解不开。”她给苏燕卿和阿禾各塞了一包,布包温温的,带着铁锅的余温,“这茶得用雪水沏,泡出来的味才正,像带着整个冬天的劲。”
阿禾接过茶包,指尖碰到春芽的手,糙得像老茶树枝,却暖得很,那暖意顺着指尖往上爬,爬到胳膊,爬到心口,像揣了个小炭炉。她把茶包贴在眼上,隔着粗布,好像能闻到茶叶混着雪水的清苦,又带着点阳光的暖。眼前的白翳似乎淡了点,像薄雾被风吹散了些——她看见春芽的发间落了片雪花,像枚碎银子,在灶火的光里闪了闪,又化了,留下点湿痕。
“我这眼,”阿禾忽然开口,声音有点发涩,像被茶梗硌了下,“住持说看不清楚,是因为心里缺了点什么。”她顿了顿,指尖摸着茶包上的粗布纹理,“以前总觉得缺的是药,是良方,现在才明白……”
“缺的哪是东西?”春芽正往灶膛里添柴,闻言回头笑了,眼角的纹里盛着灶火的光,像盛了把星星,“是没熬够呢。”她用茶钯敲了敲铁锅,“哐当”一声,震得棚顶的雪都掉了点,落在阿禾的发上。“你看这茶,刚采下来时嫩得掐得出水,不经过炒、揉、烘,能有这股子劲?”
茶钯在锅里转了个圈,茶叶跟着打了个旋,香气漫得更远了。“日子也一样,不把那些疼啊、难啊,跟炒茶似的翻来覆去揉几遍,哪能咂摸出甜来?”春芽的声音混着茶香,像在熬一锅浓稠的粥,“我那口子走的那年,我以为天塌了,抱着这口锅哭了三天三夜,眼泪把灶膛都浇灭了。可后来看着这锅,想着他说过‘茶要炒透才香’,就又生起火来。”
苏燕卿端起茶杯,雪水沏的茶在杯里转着圈,茶叶慢慢舒展,像刚醒过来的芽,根根分明。她看着阿禾把茶包按在眼上,白翳确实淡了些,边缘透着点清亮,像蒙尘的玉被擦出了点光。原来住持没说错,人间的烟火、日子的褶皱里,藏着最灵的药,这药不用煎,不用熬,就藏在一呼一吸的茶香里,藏在雪落棚顶的声响里,藏在春芽鬓角那根像雪芽似的白发里。
春芽又往锅里倒了新采的茶青,嫩绿嫩绿的,带着点雪水的湿意。“沙沙”声再起时,阿禾忽然觉得,眼前的纱薄了点,能看清春芽手腕上的疤了——那是当年被竹棍抽的,如今淡成了浅白,像片晒干的茶芽,安静地趴在皮肤上,藏着整个冬天的暖。那疤痕周围的皮肤,因为常年握茶钯,磨出了层厚茧,黄里带点褐,像老茶树上的皮,坚实得很。
“您这头发,”阿禾轻声说,目光落在春芽鬓角,“跟去年的雪芽似的。”
春芽愣了愣,抬手摸了摸鬓角,指尖触到那根白发,像摸到了片小雪花,她笑了,眼角的纹更深了些,却像盛了更多的光:“老了呗。不过老有老的好,炒茶的火都比年轻时稳。”她往阿禾手里塞了把炒好的茶叶,叶片蜷着,像只只小手,“你尝尝,刚炒的,带着火的热乎气。”
阿禾捏起一撮放嘴里,先是有点苦,像含了口霜,咽下去却回甘,像含了颗野枣,甜丝丝的,从喉咙一直甜到心里。她眨眨眼,眼前的白翳又淡了些,能看见春芽围裙上的茶渍,一块深一块浅,像幅没画完的山水,歪歪扭扭,却都是活气——那是炒茶时溅上的,是烫了手慌忙擦上去的,是不小心蹭到的,每一块都藏着个小故事。
苏燕卿看着阿禾发亮的眼睛,悄悄把茶杯往她那边推了推,杯沿的浅痕对着阿禾,像在说“你看,日子总会留下点印记,但也会慢慢亮起来”。雪还在下,竹棚里的火塘“噼啪”响,火星子往上跳,映得每个人的脸都红扑扑的。茶香漫得满屋都是,混着烟火气,像床暖被,盖在每个人的心上。
春芽还在炒茶,茶钯转得慢悠悠的,像在哄着锅里的茶叶说悄悄话。“别急啊,慢慢烘,把寒气都烘出去,才能香得长久……”她低声说着,像是对茶叶说,又像是对自己说,对棚子里的人说,对这漫天的雪说。
阿禾看着她的背影,忽然觉得,这山坳没白来,这眼,怕是真的能好。因为这人间的滋味,实在太浓了——苦的、甜的、涩的、暖的,混在一块,像春芽炒的茶,初尝有点苦,咽下去却回甘,浓得能把任何模糊的东西,都泡得清亮起来。她甚至能想象出,等白翳全退了,再看这竹棚,该是怎样的清楚——竹子的纹路,油布的补丁,铁锅的卷边,还有春芽鬓角那根雪芽似的白发,一定都清晰得很,像浸在清水里的茶芽,根根分明,带着活气。
雪下得更密了,可棚里的暖意更浓了。灶火的光,茶叶的香,还有春芽那句没说完的话,像颗种子,落在阿禾心里,她觉得,用不了多久,这颗种子就能发芽,长出新的叶来,像那些熬过冬天的茶芽,在春天里,怯生生地,却又执拗地,冒出头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