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南方的天气是相对好的,而胡家村的知青点被重新翻修了,大家都不用挤在一起了。
向百合不复当年,脸色蜡黄,皮肤也被晒得黝黑,如今知青点的女同志都嫁人了,而她迟迟没有嫁。
还有那些男知青,有关系的走了,没关系的都在农村扎了根。
最惨的当属马可欣,生孩子的时候难产,医生选择了保大人,这导致她以后都怀不上了。
胡元贵一家对她也没了好脸色,杨小香也整天给她摆脸子。
而胡青青,背着孩子,每次路过胡家那上了锁的门,都会停留很久。
“娘,回家,饿!”
胡青青还是把孩子生了下来,本来的打算也落了空,她没想到,胡好家如此绝情,最后的退路也不给她留。
“百合,我最近收到了上面的消息,你听了一定激动。”
推开门的是韩伟,他也没结婚,现在二十八岁,下乡十年了。
“点长,啥好消息?快说。”
宋汉卿刚上工回来,现在的身体看着也不再瘦瘦弱弱的了,看着壮实了不少。
“对啊!别藏着掖着的。”冯秋平也冒出来说了一句。
知青点如今也只剩下五个人了。
“你们过来,听我说。”
几人靠过去,看着一脸神秘的韩伟。
“我得到消息,说政策有松动了,上面正在想办法恢复高考,只是还没落实,但是这对于我们来说,是一次机会。”
冯秋平手里的搪瓷缸“当啷”掉在地上。
宋汉卿黝黑的喉结剧烈滚动,粗糙的手掌在裤腿上蹭了又蹭,仿佛要把几年积攒的老茧都搓下来。
向百合原本蜡黄的脸颊泛起病态的潮红,指甲深深掐进掌心。
“真的?!”
宋汉卿的声音像是从裂开的嗓子里挤出来的,他踉跄着抓住门框,布满裂口的指节泛白。
几年前那个穿着白衬衫、怀揣大学梦的青年,此刻在他浑浊的眼睛里突然鲜活起来。
冯秋平蹲下身摸索搪瓷缸,指尖触到缸沿缺口时突然笑出声,眼泪却簌簌砸在衣襟上:“我那本《高等数学》,藏在炕洞里捂了四年......”
向百合后退半步,后背抵上冰凉的土坯墙。
她想起去年暴雨冲垮知青点时,自己在泥浆里疯了般扒拉被冲走的课本。
此刻韩伟眼中跳动的火光,竟比当年偷藏的煤油灯还要灼人。
韩伟突然掀开沾满补丁的裤腿,小腿上蜿蜒的疤痕还泛着暗红:“去年公社修水渠,我拼死救下的一个会计就是教育局的。他说......”
话音未落,宋汉卿突然重重捶了下桌子,震得窗棂上的灰簌簌落下:“还等什么?今晚就复习!”
他转身翻出压箱底的蓝布包袱,抖开时掉出半截铅笔,在炕席上划出深色痕迹。
冯秋平抹了把脸,抓起墙角结满蛛网的竹筐,从里面掏出用油纸层层包裹的笔记本。
泛黄的纸页间夹着干枯的野菊花,那是他初到知青点时夹进去的。
“我先把初中代数过一遍。”
他声音发颤,却已开始在本子上沙沙演算。
向百合盯着墙上斑驳的奖状,突然伸手扯下那张“劳动标兵”的奖状,背面露出密密麻麻的俄语单词。
一处农家小院里,胡青青把熟睡的孩子轻轻放在床上,她想起生产那天别人说的风凉话,想起月子里嚼着野菜奶水不足的煎熬。
这所有的一切恍然都如一场梦一样,风光出嫁,到现在的万人唾弃。
村里的日子是苦的,好几次她都快熬不下去了,大哥娶了嫂子后,对她也不似从前。
嫂子生下孩子后,爹娘的疼爱也分了出去,甚至现在都在抱怨她做出偷男人生下野种的事情。
好在家里还给她留了一间房子,让她也有立足之地。
“涛子,你妹子这孩子也大了,我瞧着她长得也算可以,对了,我娘家有一户杀猪的男人,死了婆娘,年纪也不大,刚四十岁,要不把青青嫁过去,她以后也有一个依靠不是。”
胡涛的老婆说这话的时候,眼里满是为她着想,而胡涛想了想,觉得也是,打算明天跟妹子说说。
暮色渐浓,知青点的油灯次第亮起。
韩伟在门板上画着简易的坐标轴,宋汉卿对着模糊的化学方程式念念有词,冯秋平用树枝在地上推演几何题,向百合反复默写着英语范文。
夜风卷着稻花香钻进窗户,与油灯的油烟混在一起,在昏暗的光影里勾勒出五个倔强的身影。
远处传来胡家村此起彼伏的狗吠,而这间翻修过的知青点,正悄然孕育着新的希望。
向百合忽然抬头,目光扫过同伴们发亮的眼睛,这几年的风霜仿佛在这一刻尽数褪去。
而这消息现在知道的人很少,也不好说出去,上面局势还未稳定下来,他们还要等,相信也等不了多久的了。
马可欣攥着褪色的信封,指尖在\"胡桥生收\"几个字上反复摩挲。
信纸边角被她捏得发皱,墨迹晕染成深浅不一的灰痕,像极了她望不到头的绝望。
灶台上的粥锅咕嘟冒泡,蒸腾的热气模糊了她眼前斑驳的土墙,恍惚间又回到了产房那惨白的日光下。
窗外的石榴树开得正艳,火红的花瓣却刺得她眼眶生疼。
她数着墙角那摞未拆封的回信,牛皮纸信封上积着薄灰,邮戳日期从去年深秋排到了今年初夏。
弟弟最新的来信躺在床上,信里夹着张泛黄的全家福,弟媳怀里抱着胖娃娃,笑得眉眼弯弯。
马可欣突然把信狠狠揉成团,指甲掐进掌心,咸涩的泪水砸在褪色的碎花围裙上。
这次又是来找她要钱的,她心寒不已。
杨楚华前日从村口经过时,鬓角别着朵新鲜的野蔷薇,布衫虽然打着补丁,却浆洗得笔挺。
马可欣躲在暗处,听着杨楚华轻快的笑声,心里难受。
窗外传来胡元贵和杨小香的争吵声,混着夜风卷进耳朵,像无数根细针在扎。
马可欣盯着煤油灯,直到最后一点火星熄灭。
她起身推开吱呀作响的木门,月光洒在院子里晾晒的床单上,泛着清冷的白。
夜里传来蛐蛐声,她抱紧单薄的衣衫,突然觉得这十年的光阴,不过是场永远醒不来的噩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