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千行蹲在袁府后花园的池塘边,用一根细长的柳枝搅动着水面。
他歪着头,眼睛瞪得溜圆,嘴里发出“咕噜咕噜”的声音,仿佛在与水中的游鱼对话。
“三少爷,您别靠那么近,当心掉下去!”丫鬟春桃站在三步开外,手里端着盛满点心的漆盘,眉头紧锁。
袁千行转过头,冲春桃咧嘴一笑,露出两颗虎牙:“小鱼说它们饿了,要我喂它们吃点心。”
“鱼怎么会说话呢?”春桃叹了口气,“三少爷,这是给您准备的点心,老爷吩咐了,要看着您吃完。”
“可是小鱼真的说话了!”袁千行撅起嘴,一脸委屈,“它们说‘袁三少爷,给我们吃点你的桂花糕吧’,就这样说的!”
他模仿着尖细的声音,还夸张地挥动手臂。
春桃摇摇头,将漆盘放在石桌上:“您慢慢吃,我去给您拿件外衣来,这秋风凉了。”
待春桃的背影消失在回廊转角,袁千行脸上的傻笑瞬间消失。
他直起腰,眼神清明如潭水,哪还有半分痴态。
他随手将柳枝丢进池塘,拍了拍衣摆上并不存在的灰尘。
“蠢丫头。”他低声自语,声音低沉悦耳,与方才的童声判若两人。
袁千行踱步到石桌旁,拈起一块桂花糕放入口中。
甜腻的味道在舌尖化开,他皱了皱眉。
袁府的厨子手艺越来越差了,糖放得太多,桂花的香气全被盖住了。
他想起三年前在杭州尝过的那家小店,桂花糕清香扑鼻,甜而不腻……
“三弟!”一个洪亮的声音打断了他的回忆。
袁千行立刻又挂上那副痴傻表情,转身时故意踉跄了一下:“大哥!”
袁千峰大步走来,一身靛蓝色锦袍,腰间配剑,剑眉星目间尽是英气。
他是袁家长子,二十五岁便接手了家族大半生意,在商场上以果断狠辣闻名。
“又在和鱼说话?”袁千峰揉了揉弟弟的头发,眼中闪过一丝怜惜。
“小鱼告诉我秘密!”袁千行神秘兮兮地凑近,“它们说……说二哥昨天又去红袖楼了!”
袁千峰脸色一沉:“别胡说。”
“真的!小鱼说它们从运河游过来时看见的!”袁千行拍着手跳起来,“二哥和一个穿红衣服的姐姐手拉手,还……还……”
“够了!”袁千峰厉声喝止,随即又放缓语气,“三弟,这种话不能乱说,知道吗?”
袁千行低下头,瘪着嘴:“哦……”
“我要出门几日,去扬州处理些事务。”袁千峰从怀中掏出一个精致的九连环,“这个给你玩,乖乖待在府里,别惹父亲生气。”
“谢谢大哥!”袁千行接过九连环,立刻坐在地上摆弄起来,嘴里还哼着不成调的小曲。
袁千峰看着弟弟专注玩耍的侧脸,轻轻叹了口气,转身离去。
待脚步声远去,袁千行停下手中的动作,眼神复杂地望着大哥离去的方向。
他太了解袁千峰了——每次大哥去“扬州处理事务”,回来时身上总带着血腥味。
袁家表面上是丝绸商人,暗地里却掌控着江南三省的漕运命脉,不知沾了多少鲜血。
袁千行将九连环随手丢在草地上,起身拍了拍衣服。
装疯卖傻的日子已经过了七年,从母亲去世那年开始。
那年他十二岁,亲眼目睹了母亲被人下毒的惨状,也看到了父亲眼中闪过的如释重负。
从那时起,他就明白在这个家里,只有装傻才能活下去。
“三少爷!”春桃拿着外衣匆匆回来,“您怎么把点心都扔地上了?”
袁千行转身,又恢复了那副天真模样:“蚂蚁说它们也饿了嘛!”
春桃无奈地摇头,为他披上外衣:“老爷让您去前厅,说是有客人来了。”
“客人?是带糖来的客人吗?”袁千行蹦蹦跳跳地往前厅跑去,春桃小跑着跟在后面,生怕他摔倒。
前厅里,袁老爷正与一位中年文士对饮。
见袁千行闯进来,袁老爷眉头一皱:“千行,不得无礼!见过陈先生。”
袁千行歪着头打量那文士,忽然拍手大笑:“哈哈哈,陈先生的胡子像山羊!”
“放肆!”袁老爷怒喝。
陈先生却不以为忤,反而笑眯眯地捋了捋自己的山羊胡:“令郎天真烂漫,甚是有趣。”
袁千行凑到陈先生身边,突然伸手拽了拽他的胡子:“是真的吗?”
“千行!”袁老爷气得脸色发青,“春桃,带三少爷回房去!”
被拖出前厅时,袁千行回头看了一眼。
陈先生虽然面带微笑,但眼中闪过一丝阴冷。
那不是普通文士的眼神,袁千行太熟悉这种眼神了——江湖人的眼神。
回到自己院落,袁千行打发走春桃,独自坐在窗前。
陈先生的出现绝非偶然。
最近袁家与青龙帮的摩擦越来越频繁,大哥前几日还亲手杀了一个青龙帮的探子。
这个陈先生,八成是来谈判的。
袁千行从床底暗格中取出一本册子,翻开最新一页,用暗语记下今日所见。
七年来,他暗中记录着袁家与各方势力的往来,这些信息将来或许能救他一命。
次日清晨,袁千行闹着要去集市。
袁老爷被他吵得头疼,只好派了两个家丁跟着。
“我要吃糖人!看杂耍!”袁千行一路嚷嚷,引得路人纷纷侧目。
有人指指点点,小声议论着袁家的傻儿子。
集市上热闹非凡,袁千行像个真正的傻子一样东窜西跑,一会儿要买风车,一会儿又要捏面人。
两个家丁跟得满头大汗,却不敢有丝毫松懈——三少爷若有个闪失,老爷非扒了他们的皮不可。
正当袁千行蹲在一个卖蛐蛐的小摊前大呼小叫时,一阵骚动从街尾传来。
人群突然四散奔逃,惊呼声此起彼伏。
“青龙帮办事,闲杂人等回避!”一声厉喝传来。
袁千行被家丁一把拉起,躲到路边。
只见七八个持刀大汉追着一个纤细的身影向这边冲来。
那是个年轻女子,约莫十八九岁,一身劲装已被鲜血染红了大半。
她脚步踉跄,显然受了重伤,但手中短剑依然舞得密不透风,逼退追兵。
“柳轻眉,交出东西,饶你不死!”为首的大汉喝道。
女子冷笑一声:“青龙帮的狗,也配?”
话音未落,她突然一个旋身,短剑划过一道寒光,最前面的两个大汉惨叫倒地。
但这一击也耗尽了她最后的力气,她身形一晃,撞进了路边的布摊。
袁千行眼睛微眯。
柳轻眉——这个名字他听说过。
江湖上人称“飞燕”,是近几年崛起的独行侠盗,专偷为富不仁的豪强,劫富济贫。
青龙帮是袁家的对头,敌人的敌人……
“三少爷,咱们快走吧!”家丁紧张地拉着他的袖子。
袁千行却突然挣脱家丁的手,冲向那倒塌的布摊:“漂亮姐姐!你受伤了!”
“三少爷!”家丁大惊失色,却不敢在青龙帮众人面前高声呼喊。
袁千行钻进布堆下,找到了奄奄一息的柳轻眉。
她警惕地举起短剑,却在看清来人是个锦衣少年时愣了一下。
“姐姐别怕,我帮你!”袁千行用天真无邪的声音说道,同时迅速从怀中掏出一块袁家特制的止血药,塞进她手中,低声道:“含在舌下,能止血。”
柳轻眉眼中闪过一丝诧异,但形势危急,她毫不犹豫地将药丸含入口中。
“哪来的傻子?滚开!”青龙帮的人已经围了上来。
袁千行转身,张开双臂挡在柳轻眉前面:“不许欺负漂亮姐姐!”
“找死!”一个大汉举刀就要劈下。
“住手!”一声厉喝传来,“那是袁家的三少爷!”
大汉的刀硬生生停在半空。
袁家与青龙帮虽然敌对,但还没到当街杀对方嫡子的地步。
袁千行趁机转身,一把抱住柳轻眉:“姐姐我带你回家!”
说着竟将她背了起来。
柳轻眉虽然身材纤细,但毕竟是个成年女子,袁千行却似乎毫不费力,背着她摇摇晃晃地站起来。
“袁三少爷,把那女人交给我们,青龙帮必有重谢。”为首的大汉沉声道。
袁千行摇头晃脑:“不要!姐姐答应给我糖吃!”
两个家丁终于壮着胆子跑过来:“三少爷,这可使不得啊!”
“我就要带姐姐回家!”袁千行跺脚耍赖,“不然我就告诉爹爹你们带我去看花姑娘!”
家丁顿时面如土色——若被老爷知道他们曾带三少爷去过青楼,非被打死不可。
青龙帮的人面面相觑,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就在这时,远处传来衙役的哨声。
“撤!”为首大汉咬牙道,“袁家护得了一时,护不了一世!柳轻眉,咱们走着瞧!”
待青龙帮的人散去,袁千行背着柳轻眉,在家丁的护送下往袁府走去。
路上,他感觉到柳轻眉的呼吸喷在自己耳畔。
“为什么帮我?”她气若游丝地问。
袁千行用只有她能听到的声音回答:“因为姐姐的眼睛,像天上的星星。”
柳轻眉轻笑一声,随即昏了过去。
袁千行嘴角微扬。
他知道自己今天的行为很冒险,但值得。
柳轻眉身上一定有青龙帮急于得到的东西,而那东西,或许能成为他在这个吃人的家族中活下去的新筹码。
回到袁府,自然引起轩然大波。
袁老爷见儿子背回一个浑身是血的江湖女子,气得差点昏过去。
但袁千行又哭又闹,说如果不救“漂亮姐姐”就绝食,袁老爷无奈,只得安排府中医师为她疗伤。
夜深人静时,袁千行悄悄来到客房。
柳轻眉已经醒了,正靠在床头调息。
见他进来,她立刻警觉地摸向枕下的短剑。
“别紧张,”袁千行关上门,声音不再幼稚,而是带着慵懒的磁性,“这里很安全。”
柳轻眉眯起眼睛:“你白天是装的。”
袁千行不置可否地笑了笑,在床边的椅子上坐下:“青龙帮为什么追你?”
“与你无关。”
“我救了你的命。”
“你想要什么?”柳轻眉直截了当地问。
袁千行把玩着桌上的药瓶:“信息。青龙帮最近有什么动作?那个山羊胡子的陈先生是什么来路?”
柳轻眉盯着他看了许久,忽然笑了:“袁三少爷,你比传闻中有趣多了。”
她艰难地坐直身子,“我可以告诉你,但有个条件。”
“说。”
“我需要一个安全的地方养伤,还要一个合理的身份掩护。”
袁千行挑眉:“你想留在袁府?”
“最危险的地方就是最安全的地方。”柳轻眉轻声道,“谁会想到‘飞燕’会躲在袁家的傻少爷院子里呢?”
袁千行沉思片刻,点头:“成交。不过你得配合我演戏——从明天开始,你就是我从集市上捡来的丫鬟,专门陪我玩的。”
“陪你装疯卖傻?”柳轻眉似笑非笑。
“正是。”袁千行站起身,“好好休息吧,‘小眉姐姐’。”
他故意拖长了音调,又恢复了白日里那种幼稚的语气。
走出客房,袁千行抬头望了望夜空中的明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