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昀的质问,带着帝王的威严,也带着一个父亲的诘难。
他将自己摆在了道德的高点,试图用“情”来压制顾渊。
换做任何一个人,面对皇帝和未来岳父的双重质问,恐怕都会心虚理亏,不知所措。
但顾渊不是任何人。
他端起茶杯,却没有喝,只是把玩着温热的杯身,淡淡地开口。
“你既然想过为赵瞳考虑,为何不站在我的角度去想?”
赵昀一时语塞。
很快就反应过来,自己这是掉进了顾渊的语言陷阱里。
他轻笑一声,绕开了这个话题。
“好,不说这个。我们谈谈别的。”
他指了指窗外,意有所指地说道:“临安城这一夜,血流成河。明教余孽,皇城司的败类,江湖上的宵小,还有那些趁火打劫的地痞流氓……你想杀的人,想清理的垃圾,很多。”
“但你可知道,这些人背后,牵扯着多少朝堂上的势力,多少江湖中的门派?”
“你杀了他们,就是动了无数人的蛋糕。外面,想杀你的人,可比你想杀的人要多得多。”
赵昀的目光变得深邃。
“这些想杀你的人,朕,都替你挡了。”
这是阳谋。
赤裸裸的阳谋。
他在告诉顾渊,你虽然强大,但终究只有一个人。而朕,手握整个大宋的权柄。
你需要朕,来帮你处理这些手尾,来帮你挡住那些来自暗处的刀子。
顾渊闻言,终于抬眼看向赵昀。
“陛下挡他们,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比他们更有用。”
一针见血。
赵昀眼中的欣赏之色更浓。
“痛快!”
他抚掌大笑,“朕就喜欢和你这样的聪明人说话!”
既然窗户纸已经捅破,他也不再掩饰。
“没错!朕需要你,需要你这柄天下最锋利的刀,来替朕震慑那些不长眼的宵小,来替朕抵御北方的蒙古铁骑!”
“而你,也需要朕。你需要朕手中的权力,来帮你收集天下武学,寻找天材地宝,让你安安稳稳地攀登你的武道之巅。”
“我们,是各取所需。”
赵昀的身体微微前倾,帝王的气势展露无遗,一字一顿地说道。
“只要你不碰朕的这把椅子,这大宋的江山,你可以横着走!”
这是他的底线,也是他的承诺。
他可以容忍顾渊的一切逾矩和狂傲,只要他不觊觎皇权。
御书房内,气氛在这一刻凝固。
两个站在这个世界权力顶端的男人,进行着一场决定天下未来的交易。
顾渊听完,脸上依旧是那副清冷的表情。
他将手中的茶杯放到桌上,发出“嗒”的一声轻响。
“我对你的椅子,没兴趣。”
他淡淡地说道。
“太硬,坐着不舒服。”
赵昀闻言,先是一愣,随即再次大笑起来,笑声中充满了快意。
“好!好一个坐着不舒服!”
他欣赏顾渊的坦诚,更欣赏他的“无欲”。
一个没有权力欲望的天下第一,才是他最需要的合作伙伴。
然而,就在赵昀以为自己已经彻底看透顾渊,掌握了主动权的时候。
异变突生。
他脸上的笑容突然凝固,随即开始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咳咳……咳!”
那咳嗽声,撕心裂肺,仿佛要将整个肺都咳出来。
他连忙用手帕捂住嘴,但一丝殷红的血迹,还是从指缝中渗出,滴落在明黄色的龙案上,触目惊心。
顾渊静静地看着他,眼神没有丝毫波动,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幕。
赵昀咳了许久,才勉强平复下来。
他摊开手帕,看着上面那滩刺目的血迹,脸上没有丝毫慌乱,反而露出了一抹惨然的笑容。
他将手帕收起,抬起头,坦然注视着顾渊。
“并非我有意所为……”
他不再掩饰自己的虚弱,声音也变得有些沙哑。
“是我,时日无多了。”
时日无多。
这四个字,从一个帝王的口中说出,其分量足以压垮任何一个臣子。
这意味着,大宋的天,要变了。
顾渊依旧沉默,他只是静静看着赵昀,等待着他的下文。
他知道,这才是赵昀今天真正想说的话。
之前的试探、交易、阳谋,都只是铺垫。
现在,好戏才刚刚开始。
赵昀自嘲地笑了笑,笑容中带着无尽的疲惫和无奈。
“很可笑吧?朕隐忍十数年,扳倒权臣,收拢皇权,本以为可以大展拳脚,重振大宋雄风。却没想到,这副身子骨,却先撑不住了。”
他掀起自己的衣袖,露出枯瘦的手臂,上面布满了细密的针眼和青紫的瘀痕,并道出了一个惊天秘密。
“御医说了,朕的五脏六腑,早已被年轻时中的慢性剧毒侵蚀殆尽,如今全靠名贵的药材吊着一口气。最多,不过一年光景。”
说到这里,他看向顾渊的眼神,变得无比复杂。
有嫉妒,有羡慕,更有……一丝恳求。
“朕知道,你是大宗师,内力生生不息,或许有办法为朕续命。”
“但朕也知道,你不会这么做。”
因为,一个强大的、长寿的皇帝,不符合顾渊的利益。
一个虚弱的、需要依靠他的皇帝,才是最好的合作伙伴。
顾渊没有否认,也没有承认,只是平静地回道:“医者,救不了求死之人。”
赵昀闻言一怔,随即明白了顾渊的意思。
他的病,根源在于心。
是多年的压抑、隐忍、殚精竭虑,才让他走到了今天这一步。
就算顾渊肯出手,也只能治标,不能治本。
“说得对。”赵昀惨然一笑,“是朕自己,把自己逼到了绝路。”
他深吸一口气,站起身,走到顾渊面前。
然后,在顾渊平静的注视下,这位大宋的九五之尊,缓缓地、郑重地,对他躬身一拜。
“朕今日,不是以一个皇帝的身份与你对话。”
“而是以一个父亲的身份。”
“求你一件事。”
他的声音,带着一丝颤抖,充满了为人父的卑微与恳切。
“求你,在我死后,护瞳儿一生周全!”
“求你,在这风雨飘摇之际,护我大宋江山,免遭蒙古铁蹄的践踏!”
这一拜,拜的是托孤之重。
这一求,求的是国运之续。
赵昀,赌上了自己作为帝王,作为父亲,最后的尊严。
他将自己的女儿,将大宋的未来,都压在了眼前这个青年的身上。
御书房内,落针可闻。
顾渊看着眼前这个将姿态放到了尘埃里的帝王,心中没有丝毫波澜。
他从不相信眼泪,更不相信一个帝王的恳求。
他只相信自己的判断。
赵昀此刻的真情流露,或许有七分是真,但剩下的三分,依旧是算计。
他是在用这种方式,给顾渊套上一个无法挣脱的道德枷锁。
若是顾渊应下,那便承了这份天大的人情,日后但凡大宋有难,他便不能袖手旁观。
若是顾渊不应,那便是冷血无情,连自己未来妻子的父亲的临终托付都置之不理,传出去,必将声名扫地。
好一个帝王心术。
即便是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依旧不忘算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