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端起桌上那杯已经微凉的茶水,却没有喝。
他平静地回应道:“你的江山,自有你的臣子去守,自有你的军队去战。与我无关。”
赵昀的身体猛地一震,眼中闪过一丝失望和怒意。
但他还没来得及开口,顾渊的下一句话,便让他所有的情绪,都化为了乌有。
“你的女儿,我自会护她一生安好,不受半点委屈。”
顾渊抬起头,目光清澈而坚定,直视着赵昀的双眼。
“我出手,只凭我心,与任何名号无关,与任何人的请求无关。”
“瞳儿若危,我会出手,是因为她是我的人。”
“至于大宋的存亡……那要看我的心情。”
他站起身,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位大宋皇帝,一字一顿地说道。
“你想要的,是一柄能被你掌控的刀。”
“而我,只做握刀的人。”
轰!
赵昀的脑海中,仿佛有惊雷炸响。
他彻底明白了。
他与顾渊,从来就不是一个层面的人。
他在乎的,是皇权,是江山,是社稷。
而顾渊在乎的,只有他自己的“道”,和他身边的人。
自己所有的算计,所有的阳谋,在这个男人面前,都显得如此幼稚可笑。
掌控他?
简直是天方夜谭!
赵昀的身体晃了晃,仿佛一瞬间苍老了十岁。
他跌坐回龙椅上,脸上满是惨然的笑容。
他输了。
输得一败涂地。
他放弃了,彻底放弃了最后一点掌控顾渊的念头。
良久,他才重新抬起头,声音沙哑地说道:“好,好一个只做握刀的人……”
“婚期,朕已经让钦天监看过了,就在一个月后,是个良辰吉日。你……准备一下吧。”
这番话,他说的有气无力,再也没有了之前的帝王威严,只剩下了一个普通父亲的嘱托。
顾渊看着他,终于端起了那杯茶。
一饮而尽。
然后,点了点头。
算是,应下了。
顾渊转身,准备离开。
“等等。”
赵昀突然喊住了他。
顾渊停下脚步,却没有回头。
“朕听说,你和那明教教主莫问天,相识?”赵昀看似随意地提了一句。
顾渊没有回应,既不承认,也不否认。
赵昀也不在意,自顾自地说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按律,当凌迟处死,诛其九族。”
“不过,朕念他也是一代枭雄,便赐他一个痛快吧。”
“三日后,午时三刻,菜市口问斩。”
“你去……送送他吧。毕竟,相识一场。”
说完,赵昀便闭上了眼睛,挥了挥手,示意他可以走了。
顾渊的脚步微微一顿。
他知道,这是赵昀在向他示好,也是在还他应下婚事的人情。
更是……一种警告。
“多谢。”
顾渊丢下两个字,推门而出。
阳光从门外照入,将他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
御书房内,只剩下赵昀一人,枯坐在龙椅上,久久不语。
……
皇城,天牢。
这里是大宋最戒备森严,也最阴暗潮湿的地方。
关押的,无一不是朝廷钦定的重犯,江洋大盗,乱臣贼子。
寻常人,莫说进来,就是靠近,都会被当场格杀。
但今天,一个青衣身影,却畅通无阻地走了进来。
他手里,还提着一壶酒。
沿途的狱卒、禁军,看到他,都仿佛看到了鬼魅,纷纷低下头,让开道路,连大气都不敢喘。
顾渊一路向下,走进了天牢的最底层。
这里的光线更加昏暗,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血腥、腐臭和霉变混合在一起的难闻气味。
在最深处的一间牢房里,他看到了莫问天。
曾经那个意气风发,谈笑间便能让万千教众俯首的明教教主,此刻却狼狈不堪。
他被四根粗大的铁链锁住了四肢,固定在墙壁上,呈现一个“大”字。
琵琶骨被两根铁钩洞穿,彻底废去了他的一身功力。
他身上穿着的,还是那天在天坛的白衣,只是此刻已经变得破破烂烂,沾满了血污和泥土。
须发散乱,脸色苍白如纸。
但他依旧盘膝而坐,哪怕被铁链束缚,腰杆也挺得笔直。
那股属于枭雄的傲骨,未曾被折断分毫。
听到脚步声,他并未睁眼,只是嘴角勾起一抹释然的笑容。
“你来了。”
“我就知道,你会来。”
他的声音很虚弱,却依旧带着那股独特的,令人心折的魅力。
顾渊走到牢门前,狱卒早已识趣地打开了锁。
他走了进去,在莫问天面前坐下,将手中的酒壶和两只粗瓷碗放在了地上。
他为莫问天倒了一碗酒,推了过去。
“送行酒。”
莫问天这才缓缓睁开眼睛,他看着眼前那碗清冽的酒液,笑了。
笑声牵动了伤口,让他剧烈地咳嗽起来,嘴角溢出黑色的血块。
但他毫不在意,只是用那双依旧明亮的眼睛看着顾渊。
“好酒。还是你那里的猴儿酒?”
顾渊点了点头。
莫问天深吸一口气,似乎想将那醇厚的酒香全部吸入肺腑。
他伸出被铁链束缚的手,有些艰难地端起了那碗酒。
他没有丝毫犹豫,一饮而尽。
“哈……好酒!痛快!”
酒液入喉,仿佛一股暖流,驱散了这天牢里的些许阴寒。
他将空碗递给顾渊。
顾渊又为他倒上了一碗。
“今天,管够。”
莫问天闻言,先是一愣,随即放声大笑起来,笑声在阴暗的天牢里回荡,充满了说不尽的苍凉和豪迈。
“哈哈哈哈!好!管够管够!”
他笑着笑着,却越笑越悲。
“只可惜……以后,怕是再也喝不到了。”
他再次饮尽碗中酒,长长叹了一口气。
“我输了。”
他看着顾渊,神情坦然。
“输得心服口服。”
“我以为,我以天下苍生为棋,布下的是惊天大局。却不想,赵昀那家伙,却是以我明教为棋,布下了一个更大的杀局。”
“我太相信人心向善,以为振臂一呼,便能万民响应。却忘了,升米恩,斗米仇。乱世之中,最靠不住的,就是人心。”
“我也输在,不够狠。”
莫问天的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
“真德秀以死为局,我明知是计,却终究不忍心让他白死,还是踏了进去。”
“若是我能更狠一些,不理会他,直接攻打皇城,或许……结局会不一样。”
“但,没有如果了。”
他摇了摇头,脸上露出一抹自嘲。
“赵昀,比我更适合坐那个位置。至少,现在是。”
他能为了大局,毫不犹豫地牺牲一个忠心耿耿的宰相。
而他莫问天,做不到。
这就是帝王和枭雄的区别。
顾渊没有说话,只是默默地为他倒酒。
他知道,莫问天需要的,不是安慰,而是一个倾听者。
莫问天连饮三碗,苍白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血色。
他看向顾渊,眼中闪过浓浓的遗憾。
“可惜啊……真的可惜。”
“没能和你,真真正正,痛痛快快地打一场。”
“天坛之上,我被三人围攻,你又远在秦岭。终究是缘悭一面。”
“我这辈子,最大的遗憾,不是没能推翻这腐朽的朝廷,也不是没能建立那个理想中的光明世界……”
他顿了顿,目光变得悠远而向往。
“而是没能亲眼看一看,那武道的尽头,究竟是怎样一番风景。”
“顾渊,你一定要走下去,代我……去看一看。”
说完,他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沉默了许久。
就在顾渊以为他已经无话可说的时候,莫问天突然艰难地从贴身的衣物中,摸出了一块非金非玉,通体漆黑,雕刻着火焰图纹的令牌。
“这是……圣火令。”
他将令牌递向顾渊。
“明教,还未亡。在遥远的西域,还有一支最精锐的残部,由我的师弟,也是下一任教主执掌。”
“这圣火令,是教主信物。你拿着它,去找到他们。”
“帮我……照拂一二。别让他们,再卷入中原的是非纷争了。”
“让他们,守好那片土地,护好那里的百姓,就够了。”
“当然,那里也有给你的报酬。”
这是他最后的请求,也是最后的托付。
顾渊看着那枚令牌,沉默了片刻。
然后,他伸出手,接过了圣火令。
入手冰凉,却沉重无比。
“我答应你。”
他没有多余的废话,只有这简简单单的三个字。
但莫问天知道,这就够了。
以顾渊的为人,一诺,便值千金。
莫问天如释重负地笑了。
“多谢。”
顾渊将令牌收入怀中,站起身,准备离开。
“顾渊。”
莫问天突然叫住了他。
“别走我的老路。”
“太重感情的人,是背负不起一个世界的。”
“你的道,是唯我独尊。那就一直走下去,不要被任何人,任何事,所羁绊。”
“这天下,容不下第二个莫问天。但或许,可以容得下一个,真正站在云端之上的,顾渊。”
这句话,既是劝诫,也是一种祝福。
莫问天看得很清楚,顾渊和他,是同样重情之人。
他自己,因为对天下苍生的“情”,最终身陷囹圄。
他不希望顾渊,也因为身边的那些“情”,而束缚了自己前进的脚步。
顾渊深深看了他一眼,没有说话,转身离去。
他的道,他自己会走。
不需任何人来指点。
顾渊走出天牢,外面的天空,不知何时已经阴沉得可怕,乌云密布,仿佛随时都会塌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