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过中梢时,贾悦房里的炭盆又添了块银霜炭,噼啪炸出几点火星。
沈墨掀帘进来时带了股夜凉,青竹纹的外袍下摆还沾着露水,显是绕了后巷来的。
\"今日茶房的赵妈妈被邢夫人叫去了。\"他解下腰间玉佩搁在案上,玉坠撞着青瓷茶盏发出清响,\"我在角门遇见周瑞家的,她说邢夫人午膳时摔了茶碗,碎瓷片划了王善保家的手背。\"
贾悦正低头理着案上的《女孝经》抄本,闻言指尖顿了顿。
她抄的小楷墨色匀净,最后一句\"孝者,畜也\"的\"畜\"字尾笔微挑,像片要落不落的叶。\"是王善保家的办事不利,还是邢夫人急了?\"她抬眼时,烛火在眼尾扫过,\"昨日赖嬷嬷查账的动静,该是传到她耳朵里了。\"
沈墨在她对面坐下,见她案头还摆着块未刻完的月饼模子,雕的是松竹梅三枝。\"我今日去太学,听见几个同窗说,今年贾府中秋宴要请外客。\"他伸手拨了拨模子,松木的纹路蹭得指腹发痒,\"其中有位是吏部侍郎家的老夫人,最讲究女德。\"
贾悦忽然笑了,将抄好的经卷卷进湘妃竹轴里:\"这倒巧了。
我抄的《女孝经》,原是要呈给老太太的,如今倒能多送一位。\"她起身从妆匣里取出个锦盒,掀开露出半块桂花糕,\"小厨房新试的'岁寒三友',松仁做松针,梅干雕梅花,竹茹染竹节——你尝尝,甜而不腻,最合老夫人的口味。\"
沈墨咬了口,桂花香在齿间散开:\"你这是把才德、孝心、周全,都揉进一块糕点里了。\"他望着她鬓边那支翡翠簪,想起昨夜月光下的温润,\"可邢夫人的后手呢?
王善保家的这两日在园里串了七八个丫头的屋子,连怡红院的小鹊都被她叫去说过话。\"
贾悦走到窗前,推开半扇雕花木窗。
夜风裹着桂香涌进来,吹得案上的经卷哗哗翻页。\"我昨日让春桃给司棋送了盒胭脂。\"她望着院角那株老桂树,影影绰绰的花串像缀了金箔,\"司棋是迎春的大丫头,最恨王善保家的仗着邢夫人势压人——今早我去给大太太请安,看见司棋在廊下撕了张纸,碎末子落了王善保家的鞋面上。\"
沈墨忽然明白过来,眼底浮起笑意:\"你是让司棋把谣言传到王善保家的耳朵里?
说你私藏外男书信,或是......\"
\"或是我抄的《女孝经》里藏了诅咒。\"贾悦转身时,袖口的茉莉香混着桂香,\"王善保家的这种人,最信这些歪门邪道。
她若要在宴会上闹,必定要拿个'不敬'的由头——而我要让她的'由头',变成老太太眼里的'笑话'。\"
炭盆里的火星\"噗\"地炸开,照亮她眼底的亮。
沈墨望着那簇光,忽然想起前日在书坊看见的话本,说侠女复仇前总爱磨剑,磨得剑刃映得出人影。
此刻的贾悦,倒真像那把将出匣的剑,裹着温柔的剑鞘,锋芒藏在松针梅花里。
\"时辰不早了。\"他起身要走,却被贾悦叫住。
她从妆台抽屉里取出个帕子,里面包着粒蜜枣:\"你总说夜里读书饿,这个带着。\"帕子是月白缎子,边缘绣着并蒂莲,针脚细得像游丝。
沈墨接过时,指腹触到帕子上未干的绣线,有些扎手。
他忽然想起前日替她查座位的结果——老太太左边第一个位置,原是留给邢夫人的,可昨日赖嬷嬷说,老太太让重新排了座次表。\"座位的事,我查清楚了。\"他压低声音,\"老太太身边的主位,改给了吏部侍郎家的老夫人。\"
贾悦的指尖在帕子上轻轻一按,并蒂莲的莲心被按出个小坑:\"那更好。\"她的声音像浸在蜜里,\"老夫人若夸我一句'知礼',老太太便多一分底气;老太太多一分底气,邢夫人便少一分胆子。\"
沈墨走后,贾悦站在窗前看了会儿月亮。
月已近圆,像块浸了水的玉,把桂树的影子投在地上,像幅淡墨的画。
她摸了摸鬓边的翡翠簪,那支簪子是昨日沈墨送的,说\"像春天刚抽芽的柳叶\"。
此刻在月光下,倒真像极了,带着点青涩的生机。
第二日卯时三刻,尤氏的贴身丫鬟银蝶捧着个锦匣来敲门。
贾悦开了门,见银蝶眼眶泛红,像是刚哭过。\"我们奶奶说,王善保家的今早去了梨香院。\"银蝶递过锦匣,里面是对珍珠耳坠,\"她跟龄官说,五姑娘抄的《女孝经》是照着外男的笔迹摹的,还说......还说五姑娘屋里的炭盆,是要烧什么见不得人的东西。\"
贾悦接过耳坠,珍珠在指尖凉丝丝的。
她想起昨日司棋撕的那张纸——原是她让春桃仿着王善保家的笔迹写的\"诅咒信\",故意落在司棋房里。\"替我谢过大奶奶。\"她往银蝶手里塞了块桂花糖,\"今日午后,让大奶奶往小厨房多派两个婆子,就说要查新做的月饼模子。\"
银蝶咬着糖跑了,贾悦转身进房,把珍珠耳坠收进妆匣最底层。
她打开窗,见院外的石榴树结了新果,红得像要滴血。
王善保家的此刻该在梨香院煽风点火吧?
她想,龄官最是心高气傲,若被说动了,怕是要在宴会上闹起来——可闹得越凶,老太太越能看清是谁在挑事。
午后,贾悦在房里试穿月白缎子的长裙。
裙角绣着三枝墨竹,是她特意让绣娘加的,取\"未出土时先有节\"的意思。
她对着穿衣镜理了理鬓发,翡翠簪在发间闪着温润的绿。
镜中映出春桃捧着个檀木匣进来,里面是抄好的《女孝经》,竹轴上系着红绒绳。
\"姑娘,赖嬷嬷让人送了话来。\"春桃把匣子搁在案上,\"小厨房的公中米数目查清了,王善保家的侄子这三个月运了十二车米出城,每车都少了半石。\"
贾悦的指尖轻轻抚过经卷的红绒绳,嘴角扬起极淡的笑。
她想起昨夜沈墨说的话:\"立住之后,要护着所有立不住的人。\"此刻她望着镜中自己,忽然明白,所谓\"立住\",不是站在高处看别人摔,而是站得稳了,能伸手拉一把那些要倒的人。
与此同时,荣禧堂里的邢夫人正捏着块翡翠玉牌,听王善保家的汇报。
王善保家的手背还裹着药布,说话时唾沫星子乱飞:\"龄官那小蹄子被我说动了,说要在宴会上当众撕了那小娼妇的破经卷。
老夫人最恨不敬,到时候看那贾悦还怎么装贤良!\"
邢夫人把玉牌往桌上一摔,震得茶盏跳了跳:\"你倒机灵,可别到时候掉链子。\"她望着窗外渐暗的天色,嘴角扯出冷笑,\"等那小蹄子失了老太太欢心,我要让她连粗使丫头都不如!\"
王善保家的忙不迭点头,手背的药布蹭到桌角,疼得倒抽冷气。
她没看见,窗外的石榴树后,司棋正捏着块碎瓷片,把刚才的话全听了去。
暮色渐浓时,贾悦站在廊下看小丫头们挂灯笼。
新扎的灯笼是玉兔捣药的模样,纱纸上的金粉在风里闪着光。
春桃捧来件月白斗篷,她披上时,看见沈墨的玉佩在影里闪了闪——不知他是否查到了更多消息,又或者,只是来看看她是否安好。
远处传来厨房蒸月饼的甜香,混着桂香、竹香,在晚风中漫开。
贾悦摸了摸鬓边的翡翠簪,望着渐渐升起的月亮,忽然想起昨夜沈墨说的话:\"立住之后呢?\"
此刻她望着灯笼上的玉兔,忽然笑了。
立住之后啊,她要让这府里的每个姑娘,都能像这玉兔一样,在月光下堂堂正正地站着,不必躲在阴影里,不必怕被人推下去。
月上柳梢头时,贾府的角门吱呀一声开了。
沈墨裹着夜色进来,腰间玉佩闪得像颗星子。
他往贾悦的院子望了一眼,见窗纸上映着个苗条的影子,正低头整理什么。
他知道,那是她在检查最后一样东西——或许是《女孝经》的经卷,或许是\"岁寒三友\"的糕点,又或许,是那颗早已准备好,要在中秋宴上绽放的、最亮的星。
而此刻的王善保家的,正躲在柴房里数着邢夫人赏的银子,全然不知她的每一步,都踩在贾悦布下的网里。
她以为自己是执网的人,却不知,她才是那只急着撞网的蝶。
中秋的月亮,就要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