卯初的天刚蒙蒙亮,贾悦站在镜前,看着紫鹃将月白粗布衫的盘扣一粒粒系好。
粗布蹭过手腕时带着些微刺痒,倒比平日穿的云锦舒服几分——她要的就是这副素净模样,叫薛蟠见了先消去三分防备。
\"姑娘,可要带个嬷嬷?\"紫鹃捏着帕子欲言又止,\"薛大爷院里...夏奶奶那脾气...\"
\"不用。\"贾悦对着镜子理了理鬓边松松挽的螺髻,只插了支竹簪,\"我去的是薛大爷外书房,又不是正院。
你且放心,我带了春杏在后门候着,有动静她便去寻周瑞家的。\"
紫鹃还要再说,窗棂外传来梆子声,\"卯正二刻——\"
贾悦提起竹篮,篮里装着新蒸的蟹粉酥,是昨日特意让小厨房照着薛蟠爱吃的甜咸口调的。
竹篮边缘露出半块月白帕子,帕角绣着朵极小的茉莉,这是她十四岁那年,跟着薛姨妈学女红时绣的,后来薛蟠见了直笑\"五妹妹手巧,比我屋里那些歪瓜裂枣强多了\"。
出了蘅芜苑,晨雾还未散尽,青石板路上沾着露水,打湿了绣鞋边缘。
贾悦绕着假山走了段偏僻小径,拐过游廊时,正瞧见薛蟠外书房的朱漆门虚掩着,门帘被风掀起一角,露出里面晃动的人影。
\"大爷,你当那贾五是省油的灯?\"夏金桂的声音像淬了冰的银簪子,\"她那铺子占了咱们薛记三成的生意,上月李娘子还说,有富户拿她的香粉当聘礼——你是薛家爷们,倒叫个庶女骑在头上?\"
贾悦脚步一顿,竹篮在掌心攥得发疼。
她贴着廊柱站定,能听见夏金桂金护甲划过茶盏的刺啦声,\"昨儿我让人在她香粉里掺了朱砂粉,用了的人脸上起红疙瘩,偏生匣子是从你房里搜出来的。
到时候官媒来查,你说这是你送她的?
还是她偷你的?\"
\"这...这不太好吧?\"薛蟠的声音瓮声瓮气,\"五妹妹打小在园子里长大,我...我上回在诗会见她,还给我带了松子糖呢。\"
\"你当她真心待你?\"夏金桂冷笑,\"她是庶女,你是薛家长房独子,她巴结你还不是为了借势?
你若不先发制人,等她勾搭上哪个官宦人家,回头踩的就是你薛家!\"
贾悦耳尖发烫,攥着竹篮的手指关节发白。
她早猜夏金桂是主使,可亲耳听见\"掺朱砂粉\"这几个字,还是惊得后背沁出冷汗——上回赖家少奶奶用了她家香粉过敏,原以为是意外,合着是夏金桂早布的局。
\"那...那我明日就去铺子闹?\"薛蟠声音发虚,\"可五妹妹要是哭起来...我娘又该骂我了。\"
\"哭?\"夏金桂\"啪\"地拍了下桌子,\"你且记着,你是爷们,她是外姓姑娘,你闹得越凶,越显得她理亏。
等她铺子关了,我让薛记分她两成利润,她还不得巴巴来谢你?\"
贾悦听得心口发闷。
她原以为薛蟠只是被当枪使,此刻才知夏金桂连后手都备好了——既毁她名声,又断她生路,最后还要用薛家施舍的\"恩情\"踩她一头。
\"吱呀\"一声,门帘被风卷得更高了些。
贾悦看见夏金桂穿着蜜合色妆花褙子,腕上翡翠镯子撞出清脆声响,正捏着个香粉匣子往薛蟠怀里塞。
薛蟠抓耳挠腮,把匣子往桌上一丢,瓷盖\"当啷\"摔在地上,露出里面掺着红粉的香膏。
贾悦深吸一口气,提着竹篮跨进门槛。
\"薛大哥哥早。\"她声音轻得像晨雾里的雀儿,\"我想着你爱吃蟹粉酥,特意让厨房蒸了趁热送来。\"
薛蟠猛地站起身,撞得茶盏翻倒,茶水泼湿了前襟。
夏金桂转头时眼底闪过慌乱,很快又堆起笑:\"五姑娘这是?
怎的穿得这般素净?\"
\"我本是来谢大哥哥的。\"贾悦将竹篮放在桌上,蟹粉酥的甜香混着茶渍的苦涩在空气里蔓延,\"上月赖家少奶奶说香粉过敏,我正愁查不出缘故,方才在门外听见夏姐姐说...是大哥哥帮我试了假方子?\"
她指尖轻轻碰了碰地上的香粉匣子,\"这朱砂粉掺得妙,我回头让绣娘照着匣子样式做批新的,刻上'薛记特供',也算大哥哥帮我打响名声了。\"
薛蟠涨红了脸,抓着后颈直跺脚:\"五妹妹你别听那...那什么粉的,我、我就是...就是...\"
\"大哥哥别慌。\"贾悦从袖中摸出帕子,替他擦了擦前襟的茶渍,\"我知道你最护着妹妹们,上回宝姐姐病了,你大冷天去城外摘雪梅,这些我都记着呢。\"
夏金桂的指甲深深掐进掌心,蜜合色褙子的牡丹暗纹被攥得皱成一团。
她刚要开口,贾悦已提起竹篮往门外走:\"我先回去了,大哥哥记得趁热吃酥饼,凉了可就不香了。\"
出了外书房,晨雾不知何时散了,阳光透过梧桐叶在地上洒下金斑。
春杏从假山后跑出来,鬓边绢花歪得更厉害了:\"姑娘,方才那夏奶奶的脸色...比我娘杀鸡时的血盆还吓人!\"
贾悦捏了捏她的手:\"去账房支两吊钱,给你娘称斤好肉。\"
午后的阳光晒得人犯困,贾悦推开松竹斋的门时,沈墨正伏案写着什么。
案头摆着新采的荷花,露水还沾在花瓣上,映得他眉峰更显温润。
\"你来了。\"他放下笔,指节抵着下颌笑,\"我猜你辰时就能到,结果等了两柱香。\"
贾悦将早上的事原原本本说了,末了道:\"夏金桂要的是薛家掌家权,她知道薛大哥哥最听长辈的话,所以想借我立威——可她没想到,薛大哥哥虽莽撞,到底念着旧情。\"
沈墨屈指敲了敲案上的账本:\"我让人查了,夏家在苏州的布庄上月欠了赌坊三千两,她急着找银子填窟窿。
你铺子的流水,够她填三次。\"
\"所以她要毁了我的铺子,再用薛记的'救济'把我变成她的棋子。\"贾悦指尖点着账本上的数字,\"那咱们就将计就计——她不是要让薛大哥哥去闹吗?
咱们偏要让薛大哥哥自己揭穿她。\"
沈墨至于夏金桂...我让人在她房里放了些东西。\"
\"什么东西?\"
\"半块带朱砂粉的香粉匣,和夏家布庄的借据。\"沈墨起身替她理了理被风吹乱的鬓发,\"等宴会上她闹起来,咱们就把这些东西摆到薛姨妈面前。\"
贾悦望着他眼底的星光,突然笑了:\"沈公子这算盘,比我房里的老账房还精。\"
傍晚时分,贾悦往周瑞家的院子去。
夕阳把爬墙虎映得像团火,周瑞家的正坐在廊下纳鞋底,见了她忙起身:\"五姑娘快请进,我让小丫头沏了碧螺春。\"
\"周姐姐别忙。\"贾悦扶她坐下,\"今日来是谢你上月帮我拦了赖家的帖子——要不是你说'五姑娘身子不爽',我哪能腾出空查香粉的事。\"
周瑞家的脸上浮起笑意:\"姑娘这是说哪儿的话,我在府里当差这些年,谁真心谁假意还瞧不出来?\"
贾悦从袖中摸出个锦盒,打开是对翡翠耳坠:\"这是我铺子新打的,周姐姐戴着衬得气色好。\"
周瑞家的推拒:\"使不得使不得,姑娘的东西金贵...\"
\"周姐姐若不嫌弃,便当我送干娘的。\"贾悦握住她的手,\"明儿宴会上,夏奶奶怕是要闹,我就想求周姐姐...到时候替我递句话。\"
周瑞家的捏着耳坠,翡翠在夕阳下泛着柔光:\"姑娘放心,我周瑞家的别的不会,这府里的门门道道,还能替你支应一二。\"
夜深了,贾悦坐在妆台前,烛火在螺子黛上跳着小火星。
紫鹃端来银耳羹,见她盯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发呆,轻声道:\"姑娘在想明儿的宴会?\"
\"嗯。\"贾悦用银匙搅着羹汤,\"夏金桂不会轻易罢手,薛大哥哥虽软和,到底是薛家爷们...还有沈公子说的那些东西,可千万别出岔子。\"
\"姑娘别担心。\"紫鹃替她揉着肩,\"你瞧,上回赖家的事你都撑过来了,这回有沈公子帮着,还有周瑞家的...定能顺顺当当的。\"
贾悦望着窗外的月亮,清辉透过窗纱落在妆匣上,映得那支翡翠簪子泛着幽光。
她伸手摸了摸,簪头雕着朵素菊,正是明儿要簪在鬓边的。
檐角铜铃在夜风里轻响,远处传来巡夜的梆子声,\"戌正三刻——\"
明天,该是场硬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