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禧堂里红烛高烧,八扇描金屏风映着满堂华服,人声鼎沸如沸羹。
贾悦立在廊下,指尖轻轻抚过鬓边那支素菊翡翠簪,玉簪凉丝丝的,倒比她掌心还稳当些。
\"五妹妹好雅兴,站这儿吹风。\"薛宝钗携着史湘云款步过来,月白衫子上绣着并蒂莲,\"老太太正问你呢,说你穿这湖蓝撒花裙,倒像那年池子里刚开的莲花。\"
贾悦抬眼笑,袖中帕子攥得发皱:\"宝姐姐快别夸我,再夸可要脸红了。\"她跟着二人往厅里去,眼角余光瞥见上座薛姨妈正和邢夫人说话,夏金桂斜倚在薛蟠身边,银红妆花袄上金线刺着牡丹,偏那牡丹瓣儿被她指甲抠得翻卷起来,像团烧残的火。
酒过三巡,琥珀捧着漆盘来添酒,酒壶碰在瓷盏上\"叮\"一声脆响。
夏金桂突然\"哐\"地推开椅子,银护甲划过桌案,震得莲子羹泼了半碟子:\"各位婶子妹妹听我说!\"她胸脯起伏如鼓,脂粉下的脸白里透青,\"我今日才知道,五姑娘那香粉铺子——\"
满厅静得能听见烛芯爆响。
贾悦垂眸抿茶,茶盏边缘的青花在眼底晃,像沈墨昨晚说的\"等她闹\"。
她数到第三声,夏金桂的尖嗓子又刺起来:\"她拿次等朱砂充好的,坑了咱们府里的姑娘们!
我这儿有她亲笔写的账本!\"
\"夏姐姐这是说的什么话?\"贾悦搁下茶盏,指尖在桌沿轻轻一叩,\"若真有证据,不妨拿出来给大家瞧瞧。\"她余光扫过周瑞家的——那老管家正站在薛姨妈身后,手里转着串檀香珠,见她望过来,悄悄点了点下巴。
夏金桂抖着手从袖中抽出几张纸,纸角卷着毛边,在烛火下泛着粗粝的黄。\"你们看!\"她把纸拍在桌上,\"这是五姑娘写给苏州货行的信,要他们发次等朱砂!\"
贾悦刚要说话,沈墨已从旁走过来。
他着月白直裰,腰间玉佩随着动作轻响,接过纸时袖口带起一阵松木香:\"夏奶奶这字儿写得倒巧。\"他指尖拂过墨迹,\"只是这纸——\"他举起纸对着烛火,\"各位请看,纸纹粗疏,纤维里还掺着草屑,分明是市井小铺卖的便宜货。\"他转头看向薛姨妈,\"贾府采买向用苏杭玉扣纸,连我书房里的信笺都是五姑娘铺子送的,这纸,倒像夏家布庄常用的。\"
薛蟠原本涨红了脸要帮腔,听这话突然梗住,抓耳挠腮地扯夏金桂袖子:\"桂...桂儿,你这纸...莫不是弄错了?\"夏金桂浑身发抖,猛地甩开他手,发簪上的珍珠乱颤:\"你...你懂什么!
那半块香粉匣还在我房里,上头有五姑娘的印记!\"
\"夏奶奶说的香粉匣,我让人取来了。\"周瑞家的不知何时走到厅中,手里托着个描金匣子,\"方才我去东厢房,见夏奶奶房里的小丫头正往井里扔这东西,幸亏我眼尖拦下来了。\"她打开匣子,半块香粉上果然刻着\"悦来\"二字,可香粉边缘泛着暗红,分明掺了过量朱砂。
\"这是有人栽赃!\"夏金桂尖叫着去抢匣子,却被周瑞家的侧身避开,\"我房里的东西...定是五姑娘偷放的!\"
\"夏奶奶房里的东西?\"沈墨突然笑了,从袖中摸出张纸晃了晃,\"那这张夏家布庄欠苏州货行五百两的借据,怎么也在你房里?
货行的人说,这借据本该在夏老爷书房,偏生跑到了薛大奶奶房里——莫不是有人想拿次等朱砂抵账,再嫁祸五姑娘?\"
薛姨妈\"啪\"地拍了桌子,脸上的笑全没了:\"桂儿,这到底是怎么回事?\"薛蟠涨得脖子发紫,指着夏金桂直跺脚:\"好哇!
你害我妹妹名声,还敢坑我薛家!\"
夏金桂踉跄后退,撞翻了身后的茶桌,瓷片落了满地。
她鬓发散了,银簪子掉在地上,盯着四周投来的嫌恶目光,突然捂着脸哭着跑了出去。
\"让各位见笑了。\"贾悦起身福了福,声音清清脆脆的,\"我那铺子的账册都在账房,各位若不信,明日尽可去查。\"她眼角瞥见薛姨妈揉着太阳穴叹气,周瑞家的悄悄冲她比了个\"好\"字,心里的弦这才松了半分。
散席时已交亥初,贾悦扶着紫鹃往缀锦阁走。
夜风裹着桂花香扑来,她摸着鬓边的翡翠簪,玉簪还是凉的,可掌心全是汗。
\"姑娘今日真威风。\"紫鹃提着羊角灯,影子在青石板上晃,\"夏金桂那副样子,往后再不敢找您麻烦了。\"
贾悦没说话。
她望着天上的月亮,月轮被乌云遮了半边,像块浸了水的玉。
转过穿堂时,她听见墙角有细碎的脚步声,回头只看见棵老槐树,枝桠在风里摇晃,投下的影子像张乱网。
回到房里,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紫鹃忙着卸她的头面,翡翠簪放在妆匣里,素菊雕纹在烛光下泛着幽光。
贾悦望着镜中自己的影子,忽然伸手按住心口——那里跳得厉害,像有只蝴蝶在扑棱翅膀。
\"姑娘可是累了?\"紫鹃端来温水,\"我给您泡了安神汤,喝了早些歇吧。\"
贾悦接过汤碗,却没喝。
她望着窗外的夜色,远处传来打更声:\"戌正...亥初...\"风掀起窗纱,带进来一丝若有若无的香气,不是桂花香,倒像...沉水香?
她突然想起沈墨说的\"夏家布庄的借据\",想起夏金桂跑出去时眼底的怨毒。
烛火又爆了个灯花,在镜面上投下一片模糊的影,像极了夏金桂方才那张扭曲的脸。
\"紫鹃,\"贾悦放下汤碗,声音轻得像叹息,\"把门锁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