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还没亮透,村委会门前就聚满了人。李大娘挎着个盖蓝布条的竹篮,张铁牛扛着个鼓鼓囊囊的麻袋,马春燕手里紧紧攥着个布包,指节都泛了白。
方稷和铁柱收拾好行李出来时,人群突然安静下来。只有七叔公的旱烟袋吧嗒吧嗒响着,在晨雾里一明一灭。
\"这是俺们的一点心意。\"马支书先开口,声音有点发哽。
他接过李大娘手里的竹篮,掀开蓝布,里面整整齐齐码着二十个红皮鸡蛋,\"按咱皋兰的规矩,出门吃红蛋,平平安安。\"
方稷和铁柱各拿了一个红皮鸡蛋。
马春燕突然冲上前,把布包塞进铁柱手里。打开是双千层底布鞋,鞋垫上绣着\"鹏程万里\"四个字。\"俺......俺跟妇联学的针线......\"她的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淹没在拖拉机的轰鸣里。
方稷挨个握过新农技员的手,到李建军时,小伙子突然敬了个不标准的军礼:\"报告方老师!我们保证每月往省农科院寄生长记录!\"
拖拉机突突地发动了。马支书非要亲自送到县城,挤在行李中间像个孩子似的缩着腿。
车子开过推广站时,方稷看见门口的黑板已经更新:\"今日技术要点-滴灌系统维护\"。字迹工整有力,是李建军的笔迹。
转过山梁,村口的老槐树渐渐变成一个小黑点。
晨风吹散薄雾,露出远处层层叠叠的梯田。
新栽的柠条苗已经抽枝,旱砂地里补种的麦子泛着青。更远的山路上,几个蓝色身影正挨家挨户走访,是张铁牛他们开始第一天的技术推广工作了。
马支书在岔路口跳下车,最后拍了拍两人的肩膀,什么也没说。拖拉机继续向前,后视镜里,那个佝偻的身影一直站在尘土中挥手,直到拐过山弯再也看不见。
\"方老师,咱们下一站去哪儿?\"铁柱问。
方稷没有立刻回答。他回头望了望已经看不见的村庄,又看了看前方无尽的群山,最后轻轻说了句:\"咱们先回淅川,看看各地的工作月报应该已经都发到淅川了,看看有没有需要咱们去处理的地方,咱们去需要我们的地方。\"
拖拉机在黄土路上颠簸前行,扬起一片尘烟。
\"得先给孙兴华打个电话。\"方稷摩挲着笔记本说,\"让他把各地的月报都整理好。\"
到了县城邮局,方稷让铁柱去买车票,自己钻进电话间。
透过玻璃窗,铁柱看见老师佝偻着背,一手握着听筒,一手在墙上划着什么。
火车在洛阳站转车时,两人在站台买了碗胡辣汤暖身子。卖汤的大爷听说他们是农技员,非要多加一勺胡椒:\"俺侄子说,农技员教的法子让他家麦子多收了三成!\"
转乘的列车缓缓启动,方稷忽然指着窗外:\"看,去年指导的试验田。\"
铁柱贴窗望去,金黄的麦浪中,几面小红旗标记着不同的试验区块。
夜深了,车厢里此起彼伏的鼾声中,方稷就着昏黄的阅读灯修改着一份技术指南。
铁柱醒来时,发现自己的肩膀上披着老师的蓝布外套,而方稷仍保持着书写的姿势,受伤的那只脚微微发抖地悬着,怕惊扰了旁人。
\"方老师,您睡会儿吧。\"铁柱小声劝道。
方稷摇摇头:\"快到淅川了。\"他合上笔记本,上面新添的内容墨迹未干,\"孙兴华说,各地的问题比我们想象的要多。\"
晨雾中的淅川站台,孙兴华早已等候多时。这个年轻人眼下一片青黑,手里抱着一摞文件:\"方老师!周口、驻马店、阜阳的资料我都整理好了,最紧急的是......\"
\"一件件来。\"方稷拍拍他的肩,\"别急,都会解决的。\"
农技站的办公室里,三张行军床并排摆在墙角,显然孙兴华已经熬了好几个通宵。墙上挂着的巨幅地图上,密密麻麻钉着不同颜色的图钉:红色是病虫害,蓝色是灌溉问题,黄色是土壤改良需求......
\"最棘手的是周口。\"孙兴华指着地图上一片密集的红钉,\"老赵说白粉病突然爆发,试了几种药都不见效。\"
方稷戴上眼镜,仔细翻看病害样本照片:\"应该不是白粉病。\"他指着叶片上的症状,\"这是典型的缺钾表现,得赶紧补施钾肥。\"
铁柱正在整理行李,闻言抬起头:\"会不会和盐碱有关?我记得周口那边......\"
\"对!快给老赵打电话,让他测测地下水含盐量!\"
孙兴华手忙脚乱地摇电话时,铁柱注意到方稷的笔记本又翻开了,最新一页写着:\"周口紧急方案:1.喷施磷酸二氢钾 2.开挖排碱沟 3......\"字迹因为急切而有些潦草,但条理分明。
窗外,淅川的晨雾渐渐散去。
在淅川农技站的第三天清晨,铁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惊醒。开门看见孙兴华顶着两个黑眼圈,手里攥着一把病恹恹的麦苗。
\"铁柱,快叫方老师!周口新寄来的样本!\"
方稷已经披衣起身,接过麦苗在灯下仔细端详。叶片上布满黄褐斑点,叶缘焦枯卷曲,与照片上的症状截然不同。
\"这不是缺钾。\"方稷眉头紧锁,\"是典型的药害。\"
孙兴华脸色煞白:\"可老赵说他们只喷了磷酸二氢钾......\"
\"走,现在就去周口。\"方稷已经收拾起医药箱,\"带上土壤检测仪。\"
吉普车在崎岖的山路上颠簸了六个小时。抵达周口试验田时,老赵正蹲在地头抱头叹气。见到方稷,这个黝黑的汉子眼圈都红了:\"方老师,我对不起您......\"
方稷摆摆手,径直走向病田。他蹲下身,指尖捻起一撮土放在鼻前轻嗅,又掰开麦根观察。铁柱注意到老师的动作突然顿住——麦根上附着层诡异的蓝绿色粉末。
\"老赵,你们用的真是磷酸二氢钾?\"
\"千真万确!县农资公司新进的......\"
方稷站起身,拍拍手上的土:\"带我去看看包装袋。\"
农资仓库里,方稷对着几个印有\"磷酸二氢钾\"字样的编织袋反复查看。突然,他撕开袋角,倒出些粉末在掌心:\"这不是磷酸二氢钾。\"他捻着粉末,\"真的应该是白色结晶,这个明显是工业废料掺杂的。\"
老赵腿一软,差点跪在地上:\"那...那这三百亩麦子......\"
\"还有救。\"方稷已经打开医药箱,\"先喷施清水冲洗叶片,再用芸苔素内酯缓解药害。\"他转向铁柱,\"你马上去县里,找工商局查封这批假化肥。\"
接下来的三天,方稷几乎住在了试验田里。白天指导配制解毒药剂,晚上守着记录恢复情况。铁柱跑完工商局又跑农业局,回来时总看见老师佝偻的背影在暮色中穿梭于田垄间。
第四天清晨,铁柱被老赵的欢呼声惊醒:\"返青了!返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