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日后,荥阳城内阴云密布,寒风卷着枯叶在城头盘旋,发出沙沙的声响,像是无数细小的爪子在挠抓着城墙。城楼上,北魏的旗帜在风中猎猎作响,旗角已经有些破损,却依然倔强地飘扬。
刘璟站在军事地图前,修长的手指划过虎牢关的位置,指节因用力而微微发白。他手中捏着刚送到的战报,羊皮纸在他掌中发出细微的沙沙声。帐内烛火摇曳,将他的影子投在帐布上,拉得很长。
\"又一座城池。\"他低声自语,声音几乎被外面的风声淹没。战报上的字迹在他眼前跳动:陈庆之率白袍军,不费一兵一卒拿下虎牢关。尔朱世隆望风而逃。
刘璟闭上眼睛,深吸一口气。他能想象出那个场景——陈庆之的白袍军在晨雾中列阵,军容整肃,刀枪如林。尔朱世隆站在城头,看到那支传说中的军队,腿肚子打颤,城门不攻自破。
\"大哥!\"高昂的大嗓门伴随着沉重的脚步声由远及近,他一把掀开帐帘,带进一阵冷风,\"听说陈庆之那老小子又赢了?这都第几回了?\"
刘璟转过身来,烛光在他棱角分明的脸上投下深浅不一的阴影。他轻叹一声,将战报递给高昂:\"不战而取虎牢关,尔朱世隆这个废物...连一天都没守。\"
高昂接过战报,浓黑的眉毛几乎拧成一团。他粗壮的手指笨拙地展开羊皮纸,眼睛快速扫过上面的文字。\"这...这怎么可能?虎牢关天险,就算放条狗守关也不至于...\"
\"陈庆之用兵如神。\"刘璟打断道,声音低沉而克制,但高昂还是听出了其中压抑的焦躁,\"他在金墉城外,利用迷雾破了尔朱兆十万大军,尔朱世隆被他吓破了胆。\"
高昂将战报重重拍在案几上,震得茶盏叮当作响:\"大哥,咱们接下来怎么办?总不能坐以待毙吧?\"
刘璟没有立即回答。他走到窗前,望着远处连绵的群山。寒风拂过他额前的碎发,露出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他想起在荥阳城与陈庆之的那场攻防战,那个看似文弱的南梁将领用兵之铁血,连攻自己十日,至今让他心有余悸。
\"二弟,你可知道陈庆之为何能连战连捷?\"刘璟突然问道,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高昂挠了挠头:\"运气好呗,碰上尔朱氏那群草包。\"
刘璟摇摇头,嘴角勾起一丝苦笑:\"非也。他善用天时地利,更善攻心。金墉之战,他利用迷雾掩护行军;虎牢关下,他不战而屈人之兵。\"他转身面对高昂,\"我军虽强,但连番征战,士气已疲。若此时与陈庆之决战...\"
他没有说完,但高昂已经明白了他的意思。这位粗犷的将领罕见地沉默下来,拳头握得咯咯作响。
\"我要给陈庆之写封信。\"刘璟突然说道,转身走向案几。
\"写信?\"高昂铜铃般的眼睛瞪得更大了,黝黑的脸上写满不解,\"咱们直接打过去不就完了?我带着玄甲精骑,保管...\"
\"二弟。\"刘璟抬手制止了他,声音温和却不容置疑,\"此时与陈庆之硬拼,胜算不大。\"他提起毛笔,蘸了蘸墨,手腕悬空停顿片刻,似乎在斟酌词句,\"我愿将荥阳让给他,换取我军安然撤回关中。\"
高昂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在看到刘璟专注的侧脸时闭上了。他知道大哥一旦做出决定,就必有深谋远虑。他注意到刘璟写信时,左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佩剑的剑柄——这是他在思考重大决策时的小动作。
信写好后,刘璟亲自用火漆封缄,交给最信任的亲兵:\"务必亲手交到陈庆之将军手中。\"
亲兵离去后,高昂终于忍不住问道:\"大哥,你到底在信里写了什么?\"
刘璟望向窗外渐暗的天色:\"一个提议,也是一个试探。\"
\"试探?\"
\"我想知道,陈庆之是否如传闻中那般...与众不同。\"
三日后,陈庆之大营内灯火通明。这位南梁名将正在帐中研读兵书,烛光映照着他清癯的面容。虽已年近五旬,鬓角斑白,但那双眼睛依然明亮如星,透着不输年轻人的锐气。
\"将军,刘璟派人送来的信。\"亲兵单膝跪地,恭敬地呈上一封火漆封缄的信函。
陈庆之放下竹简,接过信函。他修长的手指轻轻拆开封口,动作优雅得像是在处理一件艺术品。帐内诸将都不由自主地屏住了呼吸,目光全部集中在那张薄薄的信纸上。
读着读着,他嘴角微微上扬,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笑容。他将信递给身旁的诸将:\"你们都看看。\"
宋景休第一个跳起来,铠甲发出清脆的碰撞声:\"将军,这是天赐良机啊!刘璟这是怕了,咱们应该乘胜追击,一举歼灭他们!\"
\"正是如此!\"鱼天愍拍案而起,络腮胡子都激动得翘了起来,\"我军连战连捷,士气正盛,此时不战更待何时?\"
帐中诸将群情激奋,唯有陈庆之沉默不语。他起身走到帐外,初冬的凉风拂过他斑白的鬓角。远处群山如墨,星河低垂,他仿佛看到了刘璟那双如鹰般锐利的眼睛。
参军崔孝芬跟了出来,轻声问道:\"将军在想什么?\"
陈庆之没有立即回答,而是抬头望向星空:\"你看那天狼星,明亮而锐利,像不像刘璟的眼睛?\"
崔孝芬一愣:\"将军的意思是...\"
\"刘璟此信,表面上是求退,实则是试探。\"陈庆之轻声道,\"他想知道我是否会被胜利冲昏头脑,是否会贪功冒进。\"
\"那将军为何...\"
\"因为他是对的。\"陈庆之转身,眼中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我军虽连胜,但已深入敌境,补给线拉长。若强攻刘璟,即便取胜也会损失惨重。\"他顿了顿,\"况且...刘璟这样的对手,值得一个堂堂正正的较量。\"
回到帐中,陈庆之面对众将期待的目光,平静地说道:\"传令下去,接受刘璟的提议,让他们撤军。\"
\"将军!\"诸将齐声惊呼,宋景休更是急得涨红了脸,\"这...这是为何?\"
陈庆之抬手制止众人的劝阻,目光扫过每一张不解的面孔:\"刘璟是难得的将才,今日留一线,他日好相见。\"他顿了顿,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况且...我军连番征战,也需要休整。\"
参军注意到,将军说这话时,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的玉佩——那是他思考时的小动作。
消息传到刘璟军中时,他正在与高昂对弈。帐内炭火噼啪作响,黑子与白子在棋盘上厮杀正酣。
\"大哥!陈庆之同意了!\"高慎兴冲冲地跑进来,带进一阵冷风,吹得烛火摇曳不定。
刘璟手中的黑子\"啪\"地落在棋盘上,发出清脆的声响。他长舒一口气,紧绷的肩膀终于放松下来:\"好一个陈庆之,果然有气度。\"
高昂挠了挠头,粗壮的手指将棋盘上的棋子碰得歪歪斜斜:\"大哥,咱们就这么走了?多没面子...\"
刘璟起身拍了拍高昂厚实的肩膀,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二弟,暂时的退让不是认输。\"他转向高慎,声音恢复了往日的沉稳有力,\"传令下去,王思政率一万精兵镇守函谷关,换绍宗回来,其余人马随我回长安。\"
撤退当日,函谷关城头旌旗猎猎。刘璟身着戎装,手扶城墙眺望远方。王思政站在他身侧,注意到主公的手指正在轻轻敲击墙砖——这是他在思考时的习惯动作。
\"陈庆之若来攻,只需坚守即可,留意关东消息,陈庆之若败,立刻出兵占领荥阳。\"刘璟突然开口,声音低沉。
王思政抱拳行礼:\"末将明白。\"他犹豫片刻,还是忍不住问道,\"主公似乎...很了解陈将军?\"
刘璟没有立即回答。寒风卷起他的披风,露出腰间那柄从不离身的宝剑。许久,他才轻声道:\"有些人,即使从未深交,也能一眼看透。\"
回长安的路上,寒风卷起漫天黄叶。高昂策马来到刘璟身旁,忍不住问:\"大哥,你真觉得陈庆之那么厉害?\"
刘璟笑了笑,目光越过重重山峦:\"二弟,你可知道,英雄惜英雄?\"说罢扬鞭策马,向前奔去。马蹄踏碎落叶,在夕阳下拉出长长的影子。
与此同时,虎牢关城墙上,陈庆之独自伫立。吴明彻忍不住问道:\"将军为何放走刘璟?\"
陈庆之没有回头,只是轻抚城墙斑驳的砖石,低声道:\"刘璟退军…实则是让我安心…可以全力与尔朱兆一战\"他的目光越过重重关山,仿佛看到了长安城内的刘璟。寒风拂过,带走了他几近呢喃的话语:\"如此…后路无忧矣。\"他知道至少在自己和尔朱兆分出胜负之前,刘璟一定会袖手旁观。
两位当世名将,虽互有胜负,却已在心中将对方视为毕生劲敌。山河远阔,他们各自站在城头眺望,不约而同地期待着下一次交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