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番禺城,刺史府内院。
入城后,冼英心中始终萦绕着对独孤信伤势的担忧。
她顾不得休息,更顾不得旁人的目光,径直找到抚夷使独孤楠,自请照料独孤信。她言辞恳切,眸中那份超越寻常关切的情意,如何能瞒得过心思细腻的独孤楠?
他瞧了瞧榻上面色略显苍白、却依旧难掩俊朗风姿的堂兄,又看了看眼前这位英气与柔媚并存的俚人女首领,心中了然,便顺水推舟,笑道:“有冼夫人亲自照料,那是再好不过。堂兄便有劳夫人了。” 他刻意省略了“冼夫人”中的“冼”字,其中的促狭意味,只有他自己明白。
独孤信小腹中的那一飞刀,幸得冼英手下留情,入肉不深,未伤及脏腑,只是皮肉之苦加上失血,需要静养。他初时还想以“男女授受不亲”的礼法推辞,但冼英态度坚决,语气中带着不容拒绝的执拗:“大都督因我而伤,我若不相伴照料,于心何安?岭南女子,不似中原那般拘泥小节。”
她亲自煎药、喂食、擦拭,动作虽不如专业侍女娴熟,却极其认真细致,眸中的关切几乎要溢出来。独孤信推脱不掉,加之伤口疼痛行动不便,也只好由着她施为。
几日悉心照料下来,独孤信伤势好转明显,已能勉强下地行走。
这日阳光正好,院中几株高大的木棉树正开着火红的花朵,如同燃烧的云霞。冼英小心翼翼地搀扶着独孤信,在铺着青石的小径上缓缓散步。阳光透过枝叶缝隙洒下,在两人身上投下斑驳的光影。
这几日的朝夕相处,让原本阵前对峙的两人关系悄然发生了变化,一种微妙的情愫在无声中滋生、蔓延。这一切,都被假装路过、实则暗中观察的独孤楠看在眼里,嘴角噙着一丝欣慰的笑意。
走了一会儿,在一处石凳旁稍作休息。独孤信并非沉溺温柔乡之人,他心系岭南大局,便借着这个机会询问冼英:“英……冼夫人(他一时不知如何称呼),你对如今岭南局势,有何看法?”
谈到正事,冼英神色一正,收敛了方才的柔色,清晰地说道:“岭南之地,族群众多,但大体以三大酋长为首,其下依附无数小酋长。这三家,便是新州的陈法念,我高凉冼氏,以及梁安的钟氏。”
“哦?”独孤信若有所思,“此次俚僚联军围攻番禺,似乎未见钟氏兵马?”
冼英点点头,语气中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蔑:“钟氏一族,向来以中原前汉颖川钟氏后裔自居,自视甚高,不屑与我等‘蛮僚’深交。我曾去信邀他共商……共抗汉军之事,他却如同石沉大海,毫无回音。可见其态度暧昧,至少是不愿明着与汉军为敌的。”
独孤信微微颔首,记下了这个信息,又问道:“那陈法念如今龟缩在新州,依你之见,该当如何?”
冼英沉吟片刻,组织了一下语言,说道:“陈法念与我,虽都曾支持西江督护、高要郡守陈霸先,但初衷不同。我冼氏敬重陈都督人品,认为他仁义厚道,若能主政岭南,或可善待各族百姓。而陈法念……”她顿了顿,“他支持陈霸先已有十余年,利益捆绑极深,可说是陈霸先的嫡系。他虽官至新州刺史,在陈霸先面前却常以部将自居,可见其忠心耿耿。大都督若想招降他,恐怕……难如登天。”
“既不能为我所用,难道只能兵戎相见,彻底消灭?”独孤信目光锐利起来。
“最好不要!”冼英立刻摇头,语气肯定,“陈法念在粤西经营多年,根深蒂固,恩威并施,各州小酋长多受其惠,或畏其威。若贸然杀之,粤西各地必生叛乱,为其复仇,届时烽烟四起,局面将难以收拾。”
她话锋一转,提出建议,“最好的办法,是设法让他离开新州。只要离开了他的根基之地,就如同猛虎失了山林,蛟龙离了大泽,纵有爪牙之利,也难掀风浪,不足为患了。”
独孤信听罢,眼中露出赞赏之色,没想到冼英一介女流,对局势竟有如此清晰透彻的认知和长远的眼光。他点头道:“夫人高见,令人佩服。此事关系重大,看来需详细筹划,并上奏汉王,请大王定夺。”
正事谈完,两人之间的气氛又恢复了之前的宁静和些许暧昧。他们并肩站在盛放的木棉树下,火红的花朵映衬着冼英微红的脸颊,更添几分娇艳。独孤信风姿卓然,虽带伤容,却不减其名扬天下的“独孤郎”气度。场景静谧而美好。
就在这时,冼英仿佛下定了极大的决心,突然抬起头,勇敢地直视着独孤信的眼睛,声音因紧张而微微发颤:“独孤信……你……你之前在信中说的话,还……还算不算数?”
“信中?”独孤信一愣,心中顿时升起一股不妙的预感。他只知道独孤楠代笔去信和冼英交换条件,具体写了什么,独孤楠那小子语焉不详,只说是“许以厚利,动之以情”。他本能地以为是一些保证冼氏地位、赏赐官职财货之类的承诺。
出于对堂弟的信任和自己一诺千金的性格,他几乎是习惯性地、带着几分安抚意味地点头答道:“自然算数。我独孤信行事,向来一诺千金,绝不反悔。”
得到他肯定的答复,冼英的脸瞬间红得像熟透的果子,她贝齿紧咬着下唇,胸口剧烈起伏,显然内心极度紧张挣扎,最终,她用尽全身力气,声音细若蚊蚋却又清晰无比地说道:“那……那好!我……我选你当我的夫婿!”
“什么?!”独孤信如遭雷击,整个人彻底愣住了!夫婿?!这……这从何说起?!这件事对他来说,实在太突然,太出乎意料了!他脑中一片空白,一时竟不知该如何回应,只是怔怔地看着冼英。
冼英见他这般反应,脸上血色瞬间褪去,眼中的期待和羞涩化为巨大的委屈和羞辱。她以为独孤信要反悔,泪水立刻如同断了线的珠子般滚落下来。她猛地从怀中掏出一封保存完好的信笺,用力摔在独孤信的身上,带着哭腔喊道:“你……你骗我!” 说完,掩面痛哭,转身就跑,身影踉跄地消失在院门拐角。
独孤信被那信笺打在胸前,才回过神来。他茫然地弯腰捡起飘落在地的信纸,展开一看,额角顿时青筋直跳。信上,以他独孤信的口吻,除了更改条件外,赫然还写着“……若夫人愿意,如愿可做主,允夫人在我汉军将领之中,任意择一才俊为夫。如愿愿亲自上奏汉王,为夫人主持婚事,以慰藉夫人失侣之痛,亦可视作汉俚和解之佳话。……” 后面还有独孤楠那略显潦草的代笔签名。
“独孤楠!你……你可害苦了我啊!” 独孤信握着那封被冼英泪水打湿、字迹有些模糊的信,哭笑不得地长叹一声,语气中充满了无奈和一丝连他自己都未察觉的悸动。
他并非对冼英毫无感觉。这几日的相处,这位俚人少女的英姿飒爽、聪慧明理,以及照料他时流露出的温柔关切,早已在他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
只是他自觉家中已有三房妻妾,年纪又比冼英大了十余岁,恐有委屈佳人之嫌,故而一直将这份微妙的情愫压在心底。
如今,既然冼英主动捅破了这层窗户纸,并且心意如此坚决,他独孤信堂堂男儿,岂能负了美人恩情,做那畏首畏尾之徒?
想到这里,他不再犹豫,握紧信纸,快步朝着冼英跑开的方向追去。
来到冼英暂住的厢房外,只听里面传来压抑的啜泣声。独孤信推门而入,只见冼英背对着门口,肩膀微微耸动。
他走上前,从身后轻轻地将她拥入怀中。冼英身体一僵,却没有挣扎。
“英儿,”独孤信的声音带着前所未有的温柔,“方才事发突然,我……我一时怔神,并非不愿。实在是……”
冼英依旧背着身,带着浓重的鼻音问道:“那……那你现在,愿意娶我吗?”
独孤信将她身子轻轻转过来,看着她梨花带雨的脸庞,郑重地点头,目光坚定:“我独孤信一言九鼎,自然是愿意的。只是……”他顿了顿,“我家中已有妻室,年岁也长你许多,只怕委屈了你。”
“我不在乎!”冼英立刻说道,眼中重新焕发出神采,“我们俚人女子,认准了的人,便是一生一世!”
独孤信心中感动,将她搂得更紧,沉声道:“好!既然如此,等我上奏汉王,陈明情由,请汉王亲自下旨为我们赐婚!我要让天下人都知道,你冼英,是我独孤信明媒正娶的夫人,绝不让你有半分委屈!”
听到这话,冼英终于破涕为笑,如同雨后天晴的木棉花,明艳照人。她将头轻轻靠在独孤信坚实的胸膛上,柔声道:“阿郎,我信你。只盼你……此生莫要负我。”
独孤信抚摸着她的秀发,郑重承诺:“一定不负。”
纵使是名满天下、风姿绝世的独孤郎,此刻也难以消受这浓烈而真挚的美人恩啊!不过,独孤信与冼英的这段意外良缘,不仅成就了一对英雄美人的佳话,更为汉军日后安抚、统治岭南百族,带来了难以估量的积极意义。
岭南的纷乱风云,随着这番禺城内的儿女情长,暂时告一段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