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载爱鼓。
这点,连他自己也说不上来为什么。
或许,因为年幼时曾看过父王演武,听过震彻心扉的隆隆鼓声。
又或许,只是因为......一如胸腔中那颗永不熄灭的心跳。
他知道自己在走什么路,并且到底是走上了这条路。
无论今夜,是否又有残酷。
此夜,穹顶上起初只是稀疏的雪片,被风卷着,斜斜地飘落。
不过一盏茶的功夫,便成了铺天盖地的鹅毛,密集得仿佛一双掐住咽喉的大手,身处此方天地之间的人,无法得到丝毫喘息的余地。
烈风呼啸着穿过山峦,将松林吹得波涛起伏,发出令人心悸的呜咽。
他们的人数不多,但每个人的位置都经过精心挑选,扼守着下方小径的必经之处,以及所有可能溃逃的岔路。
每个人的身上都裹着厚重的白色毛毡,连头也覆上了一层素缟。
雪花不断堆积在他们肩头、背脊,甚至武器上,彻底融入夜下雪色之中,远远望去,不过是一片被积雪覆盖的嶙峋怪石。
只有极近处,或许才能看到从那白色毡布缝隙间偶尔透出的目光——
冷静、锐利,如蛰伏的凶兽,也如一团不曾熄灭的火。
朱载忍着心中的鼓声,将呼吸压抑得几不可闻,喷出的微弱白气瞬间便被狂风撕碎、卷走。
雪,毫无止息之意。
天地宛若一个与世隔绝的、冰冷的牢笼。
朱载便是在这天地牢笼中等待着,等到鼻尖喷洒而出的热气将眼睫沾湿数十次,又擦去数十次......
许久后,他终于等到了声音,可却不是自己想要的声音——
那是一阵自山间弥散而出的隐隐鼓声。
朱载发誓,若是知道今夜会听到鼓声,他从前也不会和鱼籽说自己爱鼓。
这不对,亦不恰当。
换而言之,他本来该等到的,是他私下交给鱼籽的那柄犀角乌号的鸣声。
不该是鼓,不该是鼓。
鼓不方便携带,鱼籽奏响的只能是那群落荒而逃的‘贵人们’的军鼓。
军鼓浑厚悠长,若是鼓手敲击得当,绵延而出,其声可达数里,比号角还要更省时省力,故而被视作提振士气之器,与龙纛并存于中军营帐中。
这不是寻常人能接近的地方。
此声一响,四周肯定会有所警戒,外头突围的难度肯定会激增。
鱼籽不会那么傻,舍近求远,放弃贴身的乌号,选择先去找鼓。
那或许,便只剩下了另一种可能......
这不是鱼籽敲的鼓。
应该......被发现了。
朱载心中蹿过这句话,随即,心房的某处像被什么东西突然蛰了一下,后知后觉,隐隐作痛起来——
天命,仍然没有眷顾他。
终他一命,至如今,也只有鱼籽和先生。
可这狗娘养的天命,还要把她从他命中夺去。
风雪仍在肆虐。
他觉得自己应该是在哭,可脸上的热流淌过脸颊,一瞬化寒刺骨,他口中的呜咽,也化为了一句震天动地的呼喊——
“时机已到,杀!”
杀!
杀!
杀!
灌喉的冷风侵袭入肺腑,少年胸腔中翻涌的怒意裹挟着血腥上涌,他猛地掀开覆盖在身的厚重毡布,积雪如瀑般滑落,露出底下玄色的轻甲与一张剑眉星目、俊毅沉静的面容。
朱载动作迅如闪电,没有丝毫迟疑,身形一旋便已掠至身旁的骏马之侧,单手一按马鞍,整个人如一只猎鹰般轻盈而精准地翻身上马。
整套动作行云流水,在狂风的嘶吼中,竟也未发出半点多余的杂音。
几乎在他落鞍的同一瞬,他猛地一扯缰绳,健马前蹄高高扬起,发出一声被风雪压抑却依旧惊心动魄的长嘶,随即四蹄翻飞,如同一支离弦的玄色利箭,顺着陡峭的山坡,直扑那条被积雪覆盖的狭窄小径而去。
而在他身后,那些原本与山石融为一体的“雪堆”骤然崩裂,数十道白色的身影同时跃起,翻身上马。
没有呼喊,没有号令。
此夜,杀意已然沸腾。
这支潜藏于暗夜下的骑队,如同一股突然决堤的雪崩洪流,以无可阻挡之势,切开雪夜,朝着鼓声鸣奏之处奔涌而去。
无边的风声,与越来越近的鼓声之中。
终于,朱载看到了那片正在燃烧的谷地,以及,位于烈焰之中,正在熊熊崩坠的一切。
男男女女像疯了一样,用双手,用衣物,甚至摘下头盔,不顾一切地将那些冰冷的金银往里扒拉、塞填。
有人为了争夺一捧珠子互相推搡、撕扯,发出野兽般的低吼。
可偏偏,那些金银珠宝在争抢中从指缝、从容器边缘洒落,混入泥泞的雪地里,令人再难寻上分毫。
寒光一闪。
一名抱着数锭金子,正欲逃窜的小太监动作骤然僵住,一道红线自他颈间浮现,他瞪着眼睛,带着震惊与茫然,与怀中的财富一同栽倒在雪地之中。
高居马上的朱载反手一挥,另一名同样往外奔逃的侍卫立马被刀柄劈中胸腹,骨骼碎裂声清晰可闻,只能躺倒在地大声哀嚎。
四周所见,全都是四处逃窜的人。
他们像受惊的兔子,怀里揣着、手里抓着能拿到的任何财宝,拼命踢打着坐骑,或干脆徒步,向着风雪更浓密、地形更复杂的山林深处亡命奔逃。
一时间,雪地上满是杂沓的脚印、散落的珠宝,以及迅速被染红的雪泥。
朱载没有理会这些人,或者说根本来不及管这些人,
他的目光略过无数逃窜的人影,只去寻觅自己最想见到的一道身影——
【我会保护你的】
究此一生,朱载都在回想这句话,都只为了这句话。
他答应过,他分明答应过,一定会保护好鱼籽的。
鱼籽呢?
鱼籽呢???!
武士们的铁蹄已冲破谷地,朱载的吼声响彻山林:
“鱼籽!”
他的心中,其实已经不奢求有人能回答。
不过,确实有回答。
“喊个屁!”
浑身浴血,一手提着一个血淋淋的脑袋,一手握着刀柄的余幼嘉在远处回道:
“去抓老皇帝!”
“我没忍住,将太子顺手杀了,惊动了他们——快去抓老皇帝!”
她的威风如旧,连染血的面容,都在无边火光与雪幕中更加飒飒。
少年看到那道熟悉的身影,又听熟悉的骂声,先是面色一喜,而后又有疑惑:
“什么叫把太子顺手杀了?”
这是能顺手的事?
不远处,那道浴血的身影听他这么说,登时发出一声冷笑:
“他们能顺手杀我生身娘亲,我为何不能顺手杀太子?”
“你可知,那日害死我爹娘的人是谁?”
无边的火海中,朱载一记横劈挥出,又杀死一个意图逃窜的太监,也勉强算是明白大致发生何事:
“......是这太子前去上香,所以害死了你爹娘?”
“你说的那个贵人,是这个太子?”
不然,哪值得鱼籽生这么大的气?
朱载觉得自己所猜大差不差,心中已百转千回在思考如何收拾残局。
而下一瞬,他却听不远处熟悉的声音吼道:
“不是!”
“不是!”
“什么狗屁贵人!害死我阿爹阿娘的人,原来只是个乳母,乳母!!!”
? ?来啦来啦,本来准备写鱼籽视角,但是写了一半,觉得太宗的视角更有意思,也满新奇,所以就重新写了一遍,明天见宝宝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