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虾多少钱?”尘黛问菜市场鱼摊老板。
“35一斤。”老板头也不抬道。
“这么贵,前几天还二十多。”
“虾长大了。”
“嗯……有道理,来一斤。”
“原来还有越长大越值钱的东西。”韩子涵站在旁边道。
因为工作性质,节假日反而最不能放假,只能找平时调休,近期的八月十五尘黛便未能回得了湜渊,现在又是国庆节,一整个白天忙的晕头转向。
韩子涵趁放假,来了岭北。
韩子涵千辛万苦参加了中考,成绩勉强能进一所排名靠后的职业高中。这与她对自己的预期以及对未来的看重差距极大。
她据理力争闹着复读,韩涛逼迫她往前走一步,换个环境,不要一个人在渡东庄深陷情绪漩涡。
“你总有一天长大。”
“你总有一天要接触人。”
“你去试试。”
“断掉你的生活费!”
韩子涵妥协了。
“那是当然,你不想快快长大。老板,要活的。”尘黛道,看着中年男人拿大铲子,铲虾。
“我的虾都是活的。”老板依旧头也不抬,手上下一垫,将多余水分沥过,熟练倒进厚实的红色塑料袋中。
“嗯,但从出生到长大,我意思是能够独立赚钱,这段距离是真长。”韩子涵道。
“也没有让你那么快长大了,按时按时。”
“现在他给我买的任何东西,花的每分钱,都是我欠他的砝码。当我们起冲突时,他就会罗列我给你买过什么什么,还说养你操的心、花的钱,别人家养多少个孩子都用不了。”韩子涵道,眼睛茫然地看着一排排生机勃勃的摊位。
“这不是你的错。”尘黛接过虾道。
“他与别人说起我,都会匆匆结束,忙着换个别的话题,语气、眼神好像以我为耻。”
“这也不是你的错。”尘黛道,但应该归咎于谁呢,有的人一生容易的晃眼便过,有的人则岁月难熬如一日三秋。
“旁边新开了家零食专卖店,我还没去过,去看看。”
“我在减肥,不吃甜了。”韩子涵道。
“哦~你也不算胖了,虚胖,锻炼就好了。”
“药力作用太大。”
“前几天去我妈那了,我跟她说我想吃全麦面包。结果她到我房间送来了一包零食和一块奶油蛋糕。还说这是别人送给妹妹的,她都没舍得给妹妹看,害怕抢走了,赶紧给我送过来。我说我的全麦面包呢,她就一脸委屈又嫌弃,还说蛋糕快吃了,要不就坏了。”韩子涵又道,呵呵两声。
尘黛其实不能真正的理解她。
几岁前家境富裕,对于活动范围仅限于渡东庄及其临村的尘黛,一个小卖部、一个饭食店已经超过了她的需要,她不知道也不需要向父母提出什么要求。
家道中落后,逼债的狼狈使她觉得她唯一的需求即收支平衡,她想不出还有什么想要的。
面包?全麦?每个人走过的路皆不同,人只能看到自己的世界,但好在还有耳朵,至少能做个倾听者。
“大人关闭在自我的感动中,而小孩子觉得在为大人收拾残局。原来你妈也会犯这种错误,我还以为……”尘黛没说完,她以为什么,她以为许静思想超前,能与子女做朋友?实际她不了解许静,人其实很难真正了解另外一个人。
“我们回去吧。”尘黛道。
“好。”
“你妈妈小时候,也许没有吃过奶油蛋糕,也许以为那是世界上最好吃的东西。”
“她经常出去玩,她说她去过很多城市,到过很多国家。”
“那是长大以后的事。”尘黛道,偏头看了看走在身边的韩子涵,她妈妈游历人生时,是否想过困在渡东庄的女儿。
“你爸爸现在做什么工作?”尘黛问。
“不知道,谁问也问不出来,但听我奶奶说是很辛苦的体力活。”韩子涵停顿,又道,“你也觉得我爸爸很可怜,我很可恨吧。”
“没有,是放过自己,原谅自己。”
到家时,李明澈已布置好桌椅碗筷,火锅专用锅洗干净,只等打开。
尘黛和李明澈分工洗小白菜、菠菜、蘑菇、金针菇、虾,切土豆、山药、地瓜、鸭血,摆羊肉卷、牛肉卷、小丸子,不亦乐乎。
韩子涵站在客厅看意欲跑向尘黛但看到陌生人又倏地蹿进次窝的总裁。
总裁已经彻底对尘黛李明澈表示了信任。
“晚上,你就睡那个房间,不过不能关门,猫半夜会进出几次,如果关门,它就会一直挠门直到给它开开为止,非常非常固执。”尘黛对韩子涵指指次卧。
“随你。”李明澈道。
“我哪有它固执。”尘黛一撇嘴。
“你怕猫吗?”尘黛问韩子涵。
“不怕,我也想养,但奶奶不同意。”
“……”
美食抚慰人心也联络人心,尤其加了麻和辣,好久没吃火锅了,三个人都很开心。
“我什么时候也能有这么个房子,自由自在。”韩子涵忽然感叹。
“如果你见过之前住的地方就不会这么说了。”尘黛塞进一大口热汤里涮过又滴答着足足蘸料的羊肉卷,咕哝道。
“让你受苦了。”李明澈接茬。
“闭嘴~”尘黛最听不得对苦的宽慰,也最不会诉苦,何况实际他俩都觉得挺好的。
“你宿舍条件怎么样?”尘黛问。
“很差。”韩子涵答,直截了当。
尘黛与李明澈对视一愣,果然是有代际鸿沟,他们语言系统里只会说“很好啊”“挺好的”“一切都好”……
“墙面灰不溜秋,各种乱七八糟的划痕,宿舍没有独立卫生间,得去楼道的公共厕所。舍友也许人都还行,但和我作息不同,她们有的过了十一点还在被窝里蒙头打电话。”
“合租,有时候会有些……摩擦吧。”尘黛道。
不知道为何,她忽然想起第一次住校,因为舍友聊天,她被宿管暴揍的事。那时不觉如何,这么多年也没留在心里,此刻被韩子涵一点,怎么生出点难过来。
“我想走读,我真的需要一个独立的空间,我不能每时每刻都与一群人在一起,我真的心神不宁、烦躁不堪。我觉得我又要回到初中进校门就引发躯体疼的状态了。”韩子涵道,热腾腾的火锅也蒸不掉她的一脸倦容。
“你湜渊的房子离学校很远?”尘黛问。
“不在一个区,待会给你补补湜渊地理。”李明澈道。
“如果我出来租房子,学校要求要有监护人陪读。没有任何意外,我爸他不同意。说让我与同学多接触接触,实际他是怕花钱,租房当然比住宿舍要贵。可是我如果24小时都在集体之中,我真的很痛苦。他为什么就不能在我生命中很重要的时刻支持我一下,哪怕一下下。我病了,他不相信。我想休学,他不同意。我想复读,他逼我上高中。我想走读,他又拒绝。我知道我是吃他的喝他的花他的,所以我就不能有自己的意愿了吗?为什么我想要得东西,必须通过拼命才能争取到,甚至拼了命都够不到。”韩子涵的眼泪掉下来。
尘黛递了纸巾过去,一颗颗丸子在锅里咕咚咕咚膨胀,翻滚着韩子涵体内爆炸的痛苦。
她的痛苦大而持续,已经侵蚀掉对他人的感知。
李明澈将羊肉卷夹进韩子涵碗里。
“如果他不同意,我也许会硬着头皮继续上,但不确定哪天哪刻就崩塌了。”韩子涵低着头,眼神涣散道。
“如果你爸同意了,奶奶去陪你吗?”尘黛道。
韩涛应该会同意吧,要不怎么办?加重病情,继而辍学,再后出去找工作。什么工作也许也只能被她虚弱状态与顽固志向绞杀。
“我奶奶有时候说愿意陪我,有时候又说她老了,想在渡东庄。”
“好难。”尘黛道。
“黛姑姑,你说的谁难?”
“你们三个,都难。”
韩子涵若有所思又心不在焉的点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