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尼什到科托尔,沿途的山变得越来越坚硬,水却越来越柔和。列车驶过黑山的山岭与隧道,海风的咸味在靠近海湾的那一刻,如一封未拆的老信扑面而来。
我知道,我已抵达了黑山最隐秘却最灵魂的一页——科托尔。
在《地球交响曲》的第808页上,我郑重写下:
“科托尔,是海与山之间写下的倒影,是时间停泊的港湾。”
第一次见到科托尔海湾,是在山顶的观景平台上。那是一种难以用语言准确表达的风景——像峡湾,又非峡湾;像湖泊,又有海风的呼啸。
科托尔城便嵌在这如雷神之锤凿出的湾口内,一面是苍青色的亚得里亚海,一面是直入云端的洛夫琴山脉。整个城市像一块岩石上的细密铭文,被时间一笔笔地刻出沧桑与美感。
我顺着碎石铺就的小径步入古城。红瓦屋顶如同火焰般在阳光下闪动,青苔覆盖的城墙高耸静默,石板街道映着低垂的窗棂与晾晒的布帘。路边一位老人对我微笑,说了一句我没听懂的话,但那声音,如同钟声,温厚而悠远。
我翻开《地球交响曲》,写道:
“这座城不是建筑堆砌的,而是被守护与传承凝固出来的时间之壳。”
走在一处石巷深处,我看到几位孩子在跳房子游戏,脚下的格子用鹅卵石铺成,旁边刻着一行字:“时间不是用来数的,而是用来听的。”
我蹲下来抚摸那行石刻,仿佛能听见旧时渔夫归来的钟声,拂过石巷,也拂过我心底最深处的温柔。
一位老妇人坐在屋前编织毯子,她说这图案是祖母在战争期间记下的“安全路径”——一种用图纹暗示夜晚可通行的巷口密码。我接过她递来的一块织片,轻轻摩挲,那是一段无法言说的家族史,也是石城所藏最柔软的部分。
我进入科托尔的心脏——圣特里普恩大教堂。两座钟塔宛如沉默的守夜人,面对着广场中央的小酒馆与艺人,保持着一种带着容忍的凝重。
一位导览修士引我走入教堂内部。他指着圣坛下方的一块镶嵌画说:“这是十二世纪留下的马赛克,颜色已经褪去,但那是我们祖先的手指与信仰。”他手指的那一刻,我仿佛能听见千年前工匠在石间敲击时的呼吸,极其微小,却足够穿透今夜的静谧。
我问他:“你觉得这座城在害怕被世界遗忘吗?”
他摇头,说:“我们怕的不是被遗忘,是被误解。科托尔不是为了让人驻足,而是为了让人沉思。”
我写下:
“科托尔的沉默不是遗忘的结果,而是记忆的姿态。”
在离开教堂时,我看到一位坐在石阶上的中年人正翻阅一本手抄笔记。他说他是石匠的后代,正写一首献给祖父的诗:“我们是山的回声,石的孩子。”那一刻,我明白这城的信仰,并不只在教堂里,而是活在每一块石头与每一个人的指纹里。
我随他走进一个存放石样与工具的旧屋,那是祖父留下的作坊,满墙斑驳记号与尺寸标注。屋角有一方石块刻着一句诗:“在时间背后,唯有手与心共同雕刻出永恒。”我默默记录这句诗,带走这城的一块心声。
在黄昏之前,我攀登上科托尔古城的山顶城墙。整座石墙如巨蛇般缠绕山腹,自下而上共有一千三百多阶。每一步,都是风雨与信仰雕凿出来的结实纹路。
当我站在圣乔凡尼要塞顶端,俯瞰整个海湾时,一种从心底升起的敬畏令我屏住呼吸。那不是对自然的惊叹,而是对这座城市——能在战火与海潮中安然存在八百年的能力的敬意。
海湾如镜,映出晚霞中浮动的船只。远处钟楼的钟声在山谷间回荡,如一位老者缓慢讲述着关于远行、关于归宿的故事。
我翻出笔记本,写道:
“世上所有关于归宿的想象,最终都会在科托尔这片海湾里找到它的投影。”
石阶上,一位登山老人缓慢而坚定地走过我身边,他对我点头说:“年轻人,不必找寻太多,只要你愿意驻足片刻,城就会告诉你答案。”
夜色降临,科托尔的灯光在海面上晕出一圈圈柔光,像是星辰投下的叹息。我在港口边的老木屋酒馆里遇到一位年长诗人——阿列克萨。他曾是记者,如今写诗并卖给来往游客。
我们在喝了三杯洛夫琴蜂蜜酒后,他忽然从口袋中掏出一本泛黄的诗集送给我,封面写着《在风与盐之间》。
“你是旅行者,”他说,“那就把我的回声带走一些。”
我在灯光下翻开其中一页:
“谁在晨钟响起前悄然抵达,谁便拥有了那一刻未曾被命名的自由。”
我写下:
“旅途中最珍贵的不是风景,而是这些来自他人的回声,它们点亮了我自身的回响。”
酒馆外,一位年轻画家正沿街展卖水彩风景。我买下一幅描绘黄昏海湾的作品,他在背后写道:“你不属于这里,但你来了,这座城就记住了你。”
临近夜深,我返回旅店路上,发现一条小巷尽头有微光晃动。那是一场露天的夜讲会,几位居民坐在石凳上,围绕火盆低声分享童年记忆与传说。
一位老妇人讲述她年轻时如何在山上藏书、传诗,一位少年则展示他自己画的“记忆星图”——将家族历史与山海坐标画进一幅天文图中。
我坐在巷口,感受到一种奇异的安定。不是停留的安定,而是一种被这片古老港湾包容的感受。
我写下:
“在这里,每一颗星都对应一段过往,每一口石井都藏着一段未完的回响。”
一位母亲将她怀中的婴儿抱起,对我轻声说:“你来自远方,我希望他也能有这样的远行。”那一瞬间,我几乎泪目。一个城市的未来,藏在它给予陌生人温柔的方式里。
清晨,我离开科托尔。阳光从山峰的缝隙间斜照入湾口,海水被染成温柔的灰蓝色。几艘渔船从远方归来,船身上挂着昨日的疲惫与今晨的期待。
站在码头边,我将《地球交响曲》翻至新的一页,用细致的笔划记下:“科托尔,是时间允许人栖息的湾。”
我抬头看向南方,那是一条顺着山与水共同画下的弧线,引向一个藏于山河交汇处的首都——
那里是黑山共和国的心脏,是巴尔干古老与现代交汇之点,是我脚步的下一站:
波德戈里察,我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