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妃唇角骤然下压,语气里带着无奈的轻叹:“鹤鸣他现在难堪大任,这事交给他,万一出了乱子,怕是连我都保不住他。”
陈公公佝偻的脊背压得更低,几乎要贴到轿辇底板:“娘娘,恒裕王爷明日就要离开南洲城了,之前他三番五次派人递话求见,您看是不是趁着出宫……”
“他找本宫能有什么好事?”荣妃打断的声音冷如霜刃,“不过是想借我的势力牵制裴淮年,这种浑水不必蹚。”
轿帘缝隙里透出的凤目掠过一丝厉色,“让他先管好自己的女儿吧。”
“奴才明白了。”
......
大晟朝的秋收节,又称秋收会,堪称官民同乐的盛事,这场狂欢持续三日,尤以首日最为热闹。
大街小巷仿若被琳琅货物填满,绸缎庄的布匹堆叠如彩云,糖人摊飘来阵阵甜香,杂耍艺人的喝彩声此起彼伏……
烟火气与市井喧闹交织成独特的画卷。
更令人振奋的是,今年皇家特意张榜告示,将在春风酒楼前的广场举办舞狮探物大赛,当日能取到最高处的绣球的人,可以获得一份皇家封赏。
得了这个消息之后,无数习武之人都摩拳擦掌,若是能得了封赏一方面可以证明自己的实力,另一方面还有机会在皇上面前露脸,简直是天赐良机。
这消息一经发布就如星火燎原,引得江湖豪杰、武林高手纷纷摩拳擦掌,连达官显贵们也按捺不住,争相前往。
所以,今年的秋交会的场面,比起往年要盛大的多。
沈知念换好藕荷色褙子,正对着菱花镜簪一支点翠步摇,忽听门环轻响。
春喜匆忙过去开门,之后又脆声道:“夫人,是将军来了。”
“知念。”裴淮年声音响起。
沈知念转身,看见他一身银色柳叶盔甲,剑眉微蹙,墨色眼瞳沉沉望着她。
“要出去了吗?”她下意识抚平裙角褶皱。
“嗯。今日皇上驾临秋收节,我得提前去布防。”
裴淮年顿了顿,喉结微微滚动,“听江火说,你觉得他生得俊朗又风趣,想选他做护卫?”
他语气平淡,尾音却似有若无地拖长,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沉郁,“只是他近日差事繁忙,今日人多眼杂,让疾风跟着你吧。”
沈知念猛地抬头,簪子险些滑落。
她这才想起一个月前入宫探望荣妃时,路上与江火玩笑的话。
因为春喜受伤,她最近几乎在将军府没有出门,还以为裴淮年已经忘了要给她安排护卫这茬事情。
她没忍住,噗嗤笑了一声:“不用,今日我约了跟如鸢一起,你今日防卫一定事务繁琐,多一个帮手就能少一分风险,皇上出宫这样的大事,还是谨慎些好。”
裴淮年沉默几秒,目光沉沉地盯着她:“还是说,你就是想让江火给你当护卫?”
“我既不需要江火,也不需要疾风,你放心吧,如鸢可以保护我的,再者,我相信也没人敢无故找我的麻烦了。”沈知念一字一顿,生怕裴淮年听不明白话里的坚决。
裴淮年脸色显见得缓和下来,从袖中取出一物:“好,这个给你。”
沈知念接过手,发现是那日在郡主府救了她和如鸢的夜巡信号弹,鎏金外壳刻着细密的云纹,尾端系着朱红丝绦。
“若是有事,即刻放到天上,我会第一时间赶到你身边。”裴淮年的声音低沉,下颌线不自觉绷紧。
最近这段时间,她被山匪掳走、被逼婚为妾、又被骗入贱奴窑……
这些画面在他脑海里反复闪现。
这么多年过去了,他终于得偿所愿,绝不允许再有任何意外发生。
“好,我记住了。”沈知念仰头望他,眉眼弯成好看的月牙。
平日里清冷的面容染上一抹柔和的笑意,像初春融雪时枝头绽放的第一朵花,瞬间让周遭的空气都变得温软。
裴淮年喉头微动,不自然地移开目光,耳尖悄悄泛起一丝不易察觉的红。
他离开沈知念的房间,走到外廊,疾风和江火早已候在檐下。
江火快步上前,脸上带着狡黠的笑:“将军,怎么样,夫人是不是想要我给她当护卫?”说着还得意洋洋地瞥了疾风一眼。
裴淮年单手负在身后,柳叶铠甲在日光下线条冷硬,整个人透着一股生人勿近的气场。
他挑眉看江火,语气带着几分凉薄:“我的夫人亲口跟你说,觉得你长相俊美,又幽默?”
江火只顾着赢过疾风,压根没察觉气氛不对,拍着胸脯道:“当然!夫人那日在宫道上还夸我腰细腿长,像话本里的护卫呢!”
裴淮年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目光如刀:“今日你负责防务西街那段。”
他顿了顿,看着江火瞬间垮掉的脸,补充道,“若是出一点乱子,自己去刑房领二十军棍。”
“不是吧将军!”江火哀嚎出声,“西街是出了名的三不管地带,往年秋收会打架斗殴、小偷扒窃全在那儿,您不能对我这么苛刻啊!”
裴淮年没理会他的惨叫,迈开长腿往前走去,声音从秋风里传来,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想给我的夫人做侍卫,自然得有能护住她的本事。这点考验都担不住,凭什么守在她身边?”
江火看着将军远去的背影,又看看旁边憋笑的疾风,哭丧着脸蹲到了地上。
疾风笑着走到江火身边,用刀柄戳了戳他的肩膀:“啧啧,这下得罪将军了喽。”
江火指着自己的鼻子,一脸委屈:“我?我怎么就得罪将军了?我不过是实话实说罢了!不行,咱俩这赌约得重新算……”
“还敢说?”疾风压低声音,故意拖长语调,“再说下去,小心将军直接把你调到天牢,去守着那个油头粉面的周明远。”
江火瞬间噤声,脖子一缩,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后颈,想起周明远那股子熏得人头晕的脂粉味,他无意识打了个寒颤。
......
沈知念出门时,恰好瞥见欧阳静婉踏出院门的背影。
她今日打扮得格外艳丽,一袭石榴红蹙金绣罗裙,裙摆扫过青石板时漾起细碎涟漪,身后婆子亦步亦趋,却不见清名跟从。
“熊大锁好了吗?”她转头问春喜。
“早关在笼子里了,这次还特意加了把铜锁。”春喜扬了扬手中的钥匙。
沈知念淡淡颔首,提步往街角走去,未及半盏茶功夫,便见到付如鸢立在约定的地点。
她今日换了身月白劲装,腰间束着麂皮软甲,乌发松松挽成髻,几缕碎发垂在颊边,英气中透着几分利落,倒像是刚从校场操练归来的女将。
“知念!”付如鸢远远瞧见她,快步迎上来,眼中亮得惊人。
“如鸢。”沈知念亦笑起来。
两人相视而立,都有种恍如隔世的感慨,自十二岁于南洲城郊外一别后,再未同游过这般热闹场合,更遑论秋收节这般满城欢腾的日子。
“你还记得吗?小时候逛秋收会,我哥非要跟在咱们后头那次。”付如鸢忽然弯起眼睛,语气里带着几分促狭。
沈知念“噗嗤”笑出声:“怎会不记得?你当时故意惊吓了拉车的黄牛,偏偏你哥哥穿了身红袍子,被牛追得满街跑,鞋都跑掉了一只。”
付如鸢笑得前仰后合:“他那时总像个跟屁虫,尤其爱黏着你。说起来,我离开岭南前他还长吁短叹,直羡慕我能来南洲城见你呢。”
沈知念笑着没说话。
她懂付如鸢的言外之意,虽是在调侃,实际上是宽慰她自己当下的处境。
毕竟作为皇上猜忌下主动入局的质子,付大哥定曾争着替妹妹来南洲城,兄妹俩定是都想将对方护在身后,那份彼此牵挂的心意,她如何会不懂。
“夫人,前面有卖糖画的!”春喜踮着脚尖,眼睛亮晶晶地指着街角,发间的绒花随着动作轻轻晃动。
“走,过去瞧瞧。”付如鸢也来了兴致,不由分说拉着沈知念往前。
糖画摊子前,褐红的糖稀在老艺人腕间翻卷,转瞬间便在青石板上凝出活灵活现的图案。
春喜指着竹板上的玉兔:“我要这个兔子!”
付如鸢挑了只腾跃的麒麟,又拿起另一支递给沈知念:“我就知道你喜欢这个——你瞧这凤凰的尾羽,多像你当年在书院画的样子。”
沈知念刚接过糖画,便见旁边缩着个脏兮兮的小孩,破棉袄上满是补丁,正盯着糖画摊子使劲咽口水,尤其眼巴巴地望着她手中那支凤凰。
她蹲下身递过去:“你想吃吗?”
小孩猛地低下头:“我……我没钱买。”
可眼睛却像被黏住般,不住偷瞄那支在阳光下泛着琥珀光的糖画。
“没关系,这个给你。”沈知念将糖画塞进他的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