岩缝狭窄如棺椁,湿冷的岩石紧贴着脊背,渗入骨髓,程墨白重新举起望远镜,冰冷的金属镜筒抵在眉骨,成为他与下方地狱唯一的连接通道,镜片后,那双眼睛已褪去所有温度,化为最精密的扫描仪,逐帧切割着庞大的钢铁堡垒:
蛇腹形铁丝网在探照灯扫过时反射出刺眼的冷光,关键的转角处暗藏着诡雷绊线。
混凝土碉堡的射击孔分布图在脑中自动生成,计算着交叉火力的死角。
两辆IV号坦克如同冬眠的钢铁巨蜥,蛰伏在加固掩体后,引擎盖缝隙偶尔逸出柴油燃烧后的淡蓝烟痕,它们在预热,随时可能苏醒。
巡逻队的灰色制服在特定区域形成密集的斑点,换岗的间隙精确得像钟表齿轮,一个小时轮换一班。
山谷最深处,那扇被多层沙袋工事、重机枪巢和探照灯塔拱卫的、足有数米厚的混凝土巨门,如同深渊之口,只有在它偶尔开启的刹那,才能瞥见门后泄出的、一种非自然的、粘稠而冰冷的幽绿光芒,如同巨兽的瞳孔在黑暗中一开一合。
“七十二小时…”程墨白低沉的声音在潮湿的岩壁间摩擦,干涩得如同砂纸。他的视线如同焊死在那扇吞噬一切的混凝土巨门上。“克劳泽的‘母巢’…就在那后面,七十二小时后,要么它被彻底抹掉…要么…”他收住了后面的话。但沉默之谷里那永不停歇的、震耳欲聋的瀑布轰鸣,仿佛被无形之手拨快,化作了末日时钟在耳膜上敲击的、沉重而急促的滴答巨响。
皮埃尔麾下散漫的殖民军、卢蒙巴那支伤痕累累的游击队、或许还有理查德赌上性命去呼唤的、远在云端之上的皇家空军…这些渺茫得如同幻觉的希望,如同穿透战争浓云厚重铅幕的、遥远而微弱的星光,随时会被吞噬。
第一个二十四小时的每一分钟,都在沉默之谷上方粘稠湿热的空气中被无限拉长、扭曲发酵,时间失去了流动感,变得如同脚下湿滑的苔藓般凝滞,程墨白仿佛与身下的岩石融为一体,化作岩缝里一丛沉默的、吸饱了水汽的苔藓。
望远镜的视野就是他全部的世界,瞳孔精准地捕捉着下方巢穴最细微的脉动:巡逻队灰色制服的潮汐何时涨落;某辆坦克引擎启动时排气管喷出的黑烟柱的粗细变化;以及,那扇厚重的混凝土巨门每一次如同地狱喘息般开启时,门缝中泄露出的、转瞬即逝却又令人心悸的诡异绿光,如同深渊投来的冰冷一瞥。
林雪蜷缩在相对干燥些的内凹岩隙里,借着岩缝顶端吝啬渗入的一线惨淡天光,机械地、一遍遍清点着所剩无几的物资:寥寥几支抗生素针剂、几卷绷带、几片磺胺…最后,她的指尖停留在那个冰冷的铅封样本箱上。
箱内,那管维系着遥远部落里那个微小生命最后希望的蓝色稳定剂,静静躺在绒布凹槽里,幽微的光芒在昏暗中几乎难以察觉,她无意识地用指尖反复摩挲着铅封外壳冰冷粗糙的表面,冰冷的触感透过皮肤直抵神经,上面早已布满她焦虑的汗渍留下的模糊指痕,每一次摩挲,都像是在确认那渺茫希望的存在,又像是在无声地丈量着流逝的时间。
瀑布的轰鸣是永恒的背景音,单调、沉重,如同大地缓慢的心跳,碾过紧绷的神经,突然,一阵极其轻微却熟悉到令人汗毛倒竖的声响,如同冷血蜥蜴滑过干燥落叶的窸窣从侧后方湿滑的岩壁传来。
程墨白肌肉瞬间绷紧,身体如同压缩到极限的弹簧,枪口闪电般调转,林雪的手指也无声地按上了腰间手术刀冰冷的刀柄,眼神锐利如针。
覆盖岩壁的厚重藤蔓被一只染血、枯槁的手轻轻拨开,率先探出的,是卢蒙巴那张被汗水、凝结的血污和新添的、深可见骨的藤蔓划痕覆盖的脸庞,他仅存的独眼中,强行压制的疲惫如同沉重的铅块,但更深处,却燃烧着一种近乎疯狂的、足以焚毁一切的亢奋焚毁一切的亢奋,紧接着,一个、两个、三个…整整二十八个身影,如同从雨林阴影中渗出的复仇幽魂,悄无声息却又迅捷无比地滑入这狭窄得令人窒息的岩缝。
是“自由之火”的战士,他们绝非装备精良的虎狼之师,大多数人穿着打满补丁、几乎看不出原色的旧军装或部落兽皮,装备是五花八门的绝望:枪托开裂、膛线磨损的英制李-恩菲尔德步枪;枪管发蓝磨光的美制斯普林菲尔德;几支缴获的、弹匣油污的德军mp40冲锋枪;以及更多磨冲锋枪;以及更多磨得发亮、刃口带着无数细小豁口的大砍刀和削尖的长矛。
他们的脸上刻满了雨林的严酷、饥饿的痕迹和家园被毁的深沉苦痛,然而每一双眼睛都异常明亮,坚定如同在烈火中反复淬炼过的燧石,他们沉默地肩负着沉重的弹药箱,腰间鼓鼓囊囊地塞满了用油布包裹的土制炸药和粗陋的集束手雷。
最引人注目的,是队伍中段,由四名最强壮战士两两一组、用肩膀和绳索扛着的两具老旧的、锈迹斑斑的“铁拳”反坦克火箭筒(panzerfaust),那粗短的发射管和巨大的锥形弹头,散发着一种原始而决绝的毁灭气息。
“队长!”一名脸上带着新鲜弹片擦痕、眼神却锐利如鹰的年轻战士压低声音报告,气息微喘但每个字都像钉子般有力,“‘雷鹰崖’!所有能拿起枪、走得动的兄弟,都来了!”他拍了拍身旁那沉重冰冷的火箭筒发射管,声音带着一丝苦涩的无奈,“重家伙…只有这些老骨头了,火箭弹…加起来不到十发。”
卢蒙巴没有言语,只是重重地、一下又一下地拍在那年轻战士厚实的肩头,粗糙的手掌传递着千言万语,战士们无需命令,如同精密咬合的齿轮迅速散开,用身体熟悉着湿滑的岩石,占据每一处狭窄的射击位,压抑的喘息声、枪械金属部件锈蚀的轻响、弹药传递时布料的摩擦声,瞬间取代了岩缝中令人窒息的死寂,一股混合着汗臭、血腥、硝烟和钢铁的浓烈气息弥漫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