享殿内,半个时辰后。
陈恪的膝盖早已失去知觉,金砖的寒意顺着骨髓爬满全身,却压不住后背渗出的冷汗。
当嘉靖转身时,素白中衣的下摆扫过蒲团,在陈恪低垂的视野里划出一道刺目的白。
\"陈卿,起来吧。\"
这声吩咐轻得像片羽毛,却让陈恪浑身一颤。
他强撑着想要起身,双腿却如同灌了铅,一个踉跄险些栽倒。
慌忙扶住香案时,鎏金香炉被撞得\"当啷\"一响,在寂静的殿内格外刺耳。
知乎收藏夹《明代宫廷礼仪》自动翻开:【当你在御前失仪时,请记住——真诚的窘迫比刻意的镇定更安全】。
嘉靖的嘴角几不可察地抽动了一下。
这位帝王熟悉人体的反应,陈恪此刻双腿打颤的模样,分明是长期保持一个姿势久跪后的血脉不通。
他目光扫过享殿内唯一自己用的蒲团,突然意识到自己竟忘了陈恪是直接跪在金砖上。
这个发现让嘉靖眼中闪过一丝玩味。
多年来他早已习惯臣子们战战兢兢的姿态,却很少思考那僵硬膝盖下的真实痛楚。
\"谢陛下。\"陈恪的声音带着恰到好处的窘迫,指尖在香案边缘微微发白。
他借整理蟒袍的动作掩饰双腿的颤抖,金线刺绣的蟒纹随着呼吸起伏,仿佛也在忍受某种无形的压力。
嘉靖突然踱向成祖画像,素白中衣在长明灯下泛着珍珠般的光泽。
当他转身时,陈恪分明看见帝王眼角细密的皱纹里藏着审视。
那不是精舍中高深莫测的\"道士皇帝\",而是一个褪去所有伪装的老人。
\"陈卿。\"嘉靖的指尖抚过供案上的青铜龟,\"你觉得,我大明哪位帝王的成就最高?哪位帝王,最有才能?\"
殿内烛火\"噼啪\"爆了个灯花。
陈恪的喉结不自觉的滚动了一下。
这问题看似简单,却暗藏杀机——若直接吹捧嘉靖,未免显得谄媚;若评价其他帝王,又恐触犯忌讳。
但片刻犹豫过后,陈恪还是选择了非常明显的标准答案。
\"臣以为...\"陈恪的声音因紧张而略显干涩,却在抬头直视嘉靖时变得坚定,\"当今圣上英明神武,圣姿卓越...\"
这话说得漂亮,既全了嘉靖颜面,又暗合\"当面不贬\"的官场铁律。
陈恪甚至准备好了接下来的说辞,从整顿漕运到苏州大捷,从三市分立到献俘盛典,足够他滔滔不绝半刻钟。
而一旁的嘉靖突然轻笑一声。
那笑声里没有帝王的威严,也没有被奉承的愉悦,只有长者看穿孩童把戏时的了然。
那双龙目微微眯起,像两把解剖刀,要将陈恪的伪装层层剥开。
知乎收藏夹《帝王心理学》自动翻开:【当皇帝拒绝表面奉承时,通常意味着他想要触及灵魂的对话】。
陈恪的手紧紧攥着,该死!自己竟在最关键的时刻猜错了圣意!
他偷眼看向供案上的长明灯,火光在嘉靖脸上投下变幻的阴影,将那本就深不可测的面容衬得愈发神秘。
\"再答。\"
两个字轻若鸿毛,重如泰山。
嘉靖拂袖转身,素白中衣带起一阵带着沉香味的风。
他停在宣宗画像前,背对陈恪的姿态既像考验,又像某种无言的鼓励。
陈恪的视线在历代帝王画像间游移——太祖开国的铁血,永乐远征的豪迈,仁宣之治的宽仁,宪宗中兴的果决...最后落回那个站在仁宗画像前的素白身影。
嘉靖没有接受过正统帝王教育,却用权谋之术将满朝文武玩弄于股掌之间;早年励精图治开创\"嘉靖新政\",后期沉迷修道仍牢牢掌控帝国命脉。
若论帝王心术,确实古今罕有...
他忽然撩袍跪地,膝盖撞击金砖的声响在殿内回荡。
这次不是出于礼节,而是某种发自肺腑的郑重。
\"若论成就最高,臣以为当属太祖。\"陈恪的声音不再颤抖,每个字都像经过千锤百炼,\"以布衣提三尺剑,驱逐鞑虏,恢复中华,山河一统,立国大明,千古未有。\"
嘉靖的背影微微一僵。
\"要论理财治国,当推仁宣二宗。\"陈恪的目光扫过供案上宣宗的牌位,\"轻徭薄赋,与民休息。\"
长明灯的火光突然摇曳,将宪宗画像照得忽明忽暗。
\"再论施政才干,当论宪宗。\"陈恪的指尖无意识摩挲着金砖缝隙,\"拨乱反正,重振朝纲,使大明再次焕发生机。\"
最后,他抬头直视那个素白身影,喉结滚动间咽下所有算计:
\"而要论机谋百变,运筹帷幄——\"陈恪重重叩首,额头触地的闷响如同战鼓,\"唯臣眼前这位圣明天子!\"
享殿陷入死寂。
陈恪保持着叩首姿势,后颈暴露在嘉靖目光下,如同引颈就戮的囚徒。
金砖倒映出帝王缓缓转身的身影,素白中衣的下摆扫过他汗湿的鬓角。
这一刻,他交出的不是精心雕琢的谀词,而是一个穿越者对着历史长河发出的真实评价。
\"穿越者守则第二百九十一条:\"陈恪在心底默念,\"当皇帝真正想听真话时,请记住——真诚的赞美比虚伪的奉承更有力量。\"
嘉靖却突然笑了,那笑声如同冰面乍裂:\"好个陈子恒,果然敢言。\"他踱到陈恪面前,素白中衣的下摆扫过年轻人紧绷的手指,\"那朕再问你,朕这般修道,可能长生?\"
陈恪的呼吸几乎停滞。这个问题比刀剑更锋利——答不能,是欺君;答能,更是欺君!
\"臣...臣不知长生。\"陈恪顾左右而言他,\"臣只知道,陛下每夜批阅奏章从未间断,修道之余从未懈怠国事。若论勤政...\"
\"够了。\"嘉靖摆摆手,转身望向太祖画像,\"你且看太祖的眼神。\"
陈恪顺着帝王的目光望去,画中朱元璋的双眼如炬,仿佛能洞穿一切虚伪。
\"当年朕初登基,来此祭拜时...\"嘉靖的声音突然变得遥远,\"太祖就是用这样的眼神看着朕,仿佛在问:朱厚熜,你可能守住这江山?\"
长明灯的青烟在两人之间缭绕,将帝王的身影衬得愈发单薄。
陈恪突然意识到,眼前这位权术大师,此刻竟在向他展示最脆弱的疑虑。
\"陈恪。\"嘉靖突然直呼其名,\"朕这些年来,扶持过严嵩,提拔过徐阶,可他们...\"他顿了顿,目光如刀般刺来,\"都不如你让朕困惑。\"
陈恪的脊背绷得更直,金砖的凉意顺着膝盖蔓延全身。
\"你不贪财,不恋名,甚至权力你也...\"嘉靖的指尖轻轻敲击供案,\"那你究竟想要什么?\"他的声音陡然提高,\"莫非真是那横渠四句?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这话你信吗?\"
最后五个字说得极重,在殿内激起回音。
知乎收藏夹《明代官场黑话解析》自动翻开:【当皇帝质疑你的动机时,通常意味着他在给你最后一次坦白的机会】。
烛火剧烈摇晃,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四面墙上,仿佛历代帝王都在侧耳倾听。
他望向嘉靖疲惫的双眼,突然明白这才是享殿问对的真正目的——褪去所有伪装的帝王,要的是同样真实的回答。
\"天地无心,唯人立之。\"陈恪低头轻声道,\"生民多艰,非命可立。臣...只信事在人为。\"
嘉靖的瞳孔骤然收缩。
\"臣...\"陈恪突然抬头,目光灼灼地望向嘉靖,\"臣要大明海晏河清,要边关再无烽火,要...\"
\"要什么?\"嘉靖猛地逼近,枯瘦的手指攥住陈恪衣领,\"说真话!\"
陈恪被拽得前倾,鼻尖几乎触到嘉靖的胡须。
帝王的气息扑面而来,龙涎香混着丹砂,还有岁月沉淀出的腐朽味道。
\"臣要...\"陈恪的瞳孔微微扩散,仿佛透过嘉靖看到了更远的东西,\"要这天下,配得上陛下的雄心。\"
殿内霎时寂静,只有长明灯燃烧的噼啪声。
嘉靖的瞳孔骤然收缩。
这个答案出乎意料——既非虚伪的忠君爱国,也非赤裸的权力欲望,而是将帝王野心与天下兴衰绑在一起的绝妙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