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恪与张居正联名上奏,详细陈述琉球被倭寇实质操控、已成东南海疆心腹大患的奏疏,以六百里加急发出后,整个上海府衙乃至关注此事的各方势力,都陷入了一种短暂的等待与观望。
按照陈恪的预估,如此重大的军事行动提议,涉及对太祖钦定“不征之国”用兵,即便嘉靖皇帝内心赞同,也必然会在朝堂之上引发轩然大波。
清流、保守派、甚至包括严嵩旧党等各方势力,定会各抒己见,争论不休。
没有两三个月,恐怕难以扯皮出个结果来。
他甚至已经做好了与张居正一同,准备更多材料、应对朝廷质询的准备。
然而,世事难料。
仅仅过了半个月,一个平静的午后,当陈恪正在官衙后院与常乐商讨一批从南洋新到的香料定价时,前衙忽然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骚动,紧接着便是阿大略显急促的脚步声和通禀:
“伯爷!夫人!京师有天使至,已到府门外,请伯爷即刻准备香案接旨!”
陈恪与常乐对视一眼,皆从对方眼中看到了惊诧。
这么快?而且是由太监亲自传旨,而非通过驿站递送常规文书?这规格和速度,都透着一股不寻常的气息。
陈恪不敢怠慢,立刻更换官服,快步来到府衙正堂。
香案早已备好,张居正、徐渭、李春芳等核心僚属也已闻讯赶来,肃立一旁,脸上都带着几分疑惑与凝重。
只见一名面白无须、身着簇新葵花圆领袍服的内侍,手持明黄绢轴,在一队锦衣卫的护卫下,昂然而入。
他目光扫过堂下众人,最后落在为首的陈恪身上,脸上带着一种程式化的庄严,缓缓展开圣旨,尖亮的嗓音在寂静的大堂中回荡:
“奉天承运皇帝,制曰:咨尔靖海伯、兵部右侍郎、上海知府陈恪,忠勤体国,智勇兼资。前奏琉球之事,朕已详览。倭奴窃据屏藩,窥伺海疆,实乃社稷之隐忧,朕心甚忧。兹事体大,非重臣不足以膺此重任。特晋尔为靖海总督,总揽征剿琉球倭患、匡复藩邦事宜。东南一应水陆官兵,及沿海各省有司,凡涉征琉军务,皆听尔节制调遣。望尔仰体朕心,克期进兵,早奏肤功,肃清海宇,永靖边陲。钦哉!”
圣旨宣毕,堂内一片寂静,落针可闻。
所有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任命和其中蕴含的权柄惊呆了。
靖海总督!总揽征琉事宜!东南水陆官兵及沿海有司,凡涉军务皆听节制调遣!
这权力,几乎囊括了整个东南沿海的对倭军事指挥权和相关行政调配权,范围之广、授权之专,远超乎想象!
陈恪本人更是心中巨震,以至于在叩头谢恩、接过那卷沉甸甸的圣旨时,手臂都微微有些僵硬。
事出反常必有妖!
他预想过很多种可能,甚至包括朝廷只让他作为副手辅助胡宗宪,或者限定在一个很小的区域内行动。
唯独没有想到,嘉靖皇帝会如此干脆利落,将这副千斤重担,毫无保留地、完全地压在了他一个人肩上!
按常理,如此大规模的跨海远征,涉及复杂的后勤、兵力调配以及与周边势力的协调,理应由一位资历更深、地位更高、能够镇得住场面的重臣挂帅,比如浙直总督胡宗宪。
胡宗宪久历东南,熟悉倭情,与各地文武交道颇深,由他总揽,可以避免许多因资历不足可能带来的掣肘。
陈恪原本也以为,嘉靖大概率会做此安排,自己能在胡宗宪麾下作为主力先锋,已是理想结果。
可如今……圣旨白纸黑字,只提了他陈恪一人的名字!“总揽”、“皆听节制调遣”,字字千钧,将他推到了最高指挥官的位置上,上面再无旁人。
这反而让陈恪感到一丝不安。
他强压下心中的波澜,脸上挤出一副感激涕零、诚惶诚恐的表情,恭敬地送走了传旨太监,并让阿大奉上早已备好的丰厚程仪。
接下来的接风宴席、与同僚的应酬,陈恪都显得有些心不在焉。
直至深夜,宾客散尽,喧嚣落幕。
书房内,烛火摇曳,只剩下陈恪与常乐二人。那卷圣旨被郑重地放在书案正中,在灯光下泛着幽光。
陈恪负手立于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紧锁,久久不语。
常乐细心地将一杯安神的热茶轻轻放在他手边的几上,走到他身边,柔声问道:“恪哥哥,自接旨后,你便一直心神不宁。封官晋爵,得授专征之权,本是喜事,为何你反而忧心忡忡?”
陈恪转过身,握住常乐微凉的手,叹了口气,将心中的疑虑和盘托出:“乐儿,你有所不知。此事……太过反常。陛下此举,看似信重,实则将我这资历尚浅的臣子,架在了火炉之上。征伐一国,绝非易事。粮饷筹措、兵员调派、与各省督抚协调……其中牵扯多少利益纠葛?胡宗宪胡部堂坐镇东南多年,威望资历皆远胜于我,由他挂帅,本是顺理成章,可避免无数麻烦。陛下为何舍他而独用我?这绝非寻常帝王平衡之术,我……一时之间,实在难以想透其中关窍。”
他确实陷入了思维盲区,被固有的框架束缚住了,只觉得这任命处处透着诡异,却一时抓不住那最核心的线头。
常乐静静地听着,一双明眸在烛光下闪烁着智慧的光芒。
她轻轻依偎着陈恪,声音依旧温柔,却带着一丝洞察世情的清醒:“恪哥哥,你呀,有时就是太过专注于朝堂上的那些明枪暗箭。或许,陛下这次在乎的,根本就不是这些呢?”
“哦?”陈恪一怔,低头看向妻子,“那陛下在乎的是什么?”
常乐目光澄澈地看着陈恪:“陛下在乎的,或许是……这‘克期进兵’背后,最实在的东西——钱粮。”
犹如一道闪电划破迷雾!陈恪浑身猛地一震,眼中瞬间爆发出醒悟的光芒!
“钱粮……军饷粮草!”他失声低呼,猛地转头再次看向那圣旨,逐字逐句地重新审视,“圣旨之中,只授我权柄,令我一心征伐,却对最关键的钱粮来源、后勤保障,只字未提!以往大军出征,朝廷必先议定饷源,或拨内帑,或调漕粮,皆有定例。而这次……”
常乐见他已然明白,唇角微弯,继续说道:“是了。陛下何等圣明,岂会不知跨海远征耗费巨大?但他更知道,如今国库的情况,以及咱们这上海港,如今是何等的‘生财有道’。若由胡部堂挂帅,大军粮饷必然要仰赖朝廷统筹、各省协饷,那便又回到了以往的老路,公文往来,扯皮推诿,效率低下,不知要拖到何年何月。但若由你这位‘点石成金’的靖海伯来总督此事……”
她顿了顿,语气带着一丝小小的骄傲:“况且,我恪哥哥若还算‘资历不足’,那大明还有谁堪称有资历?通州破虏、苏州练兵、上海开埠,哪一桩哪一件不是泼天的功劳?陛下此举,看似超擢,实则是用其所长,更是将这远征的成本,寄望于你我能在这上海滩,再创奇迹呢。”
“哈哈哈!原来如此!原来如此!”陈恪心中的阴霾一扫而空,忍不住放声大笑,一把将常乐揽入怀中,兴奋地在她脸颊上亲了一口,“乐儿,你真是我的女诸葛!一语点醒梦中人!是了是了,陛下要的不是一个按部就班的统帅,而是一个能自己解决大部分麻烦、尤其能搞来钱的征伐总督!他这是把难题,也是把最大的自主权,一并交给了我!”
想通了此节,陈恪顿时觉得浑身轻松,那卷圣旨也不再烫手,反而成了他放开手脚大干一场的尚方宝剑。
常乐被他突如其来的亲昵弄得俏脸微红,轻轻推了他一把,嗔道:“又没个正经!刚想明白点事情就得意忘形!”
陈恪此刻心情大好,见常乐娇嗔的模样,更是心痒难耐,故意板起脸道:“好呀,这才刚帮我解了惑,就开始取笑为夫了?看我家法伺候!”
说着,便作势要去捉她。
常乐咯咯一笑,她轻功了得,身形只微微一动,便如一片轻盈的羽毛般,灵巧地从陈恪臂弯里滑了出去,闪到了书案另一侧,冲他狡黠地眨眨眼:“想抓我?恪哥哥,你若能追到我,我便再帮你参详参详,这大军钱粮,该如何生出来?”
“这可是你说的!”陈恪大笑,绕过书案便追了过去。
书房内,烛影摇红,一对璧人身影翩跹,嬉笑追逐声驱散了先前所有的凝重与不安。
常乐若不想让陈恪追上,任凭陈恪如何努力,总是差之毫厘,衣裙飘拂间,尽是灵动与笑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