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上初一时的一个傍晚,夕阳将半边天都染得透亮。
李婷抓着我的胳膊,眼睛直放光,非要拉我去一个“特别好玩”的地方。
她是我的朋友,当时唯一的朋友。
所以,她拽着我往人人避之不及的废弃公园走时,我心里一直在打着鼓,可还是跟去了。
公园的铁门已经腐蚀的剩下一半了,歪歪斜斜的敞开着,任何人都可以随意进出。
公园里的杂草比我还高,风穿过空荡荡的游乐设施,发出呜呜的响声。
她把我带到黑黢黢的防空洞口,洞口像一张大嘴,不停的往外吐着阴冷潮湿的霉气。
“我们玩捉迷藏吧,你进去,我数到一百来找你。”她笑着说,嘴角翘起一个僵硬的弧度。
我那时候真傻,真的。
竟然听了她的话。
洞里黑得伸手不见五指,脚下湿滑,空气里全是土腥和腐败的味道。
我刚往里走了几步,眼睛还没有适应黑暗,就听见身后“哐当”一声巨响!
沉重的铁门合拢,门闩落下的声音传入我的耳朵。
我立刻回头,心脏突突直跳。
洞口的光,没了。
“李婷?李婷!别开玩笑!”我拍打着冰冷潮湿的水泥墙壁,声音在狭小的空间回荡着。
外面传来她跑远的脚步声,还有隐隐的笑声。
恐惧在我心里无限放大,脑袋一片空白。
我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爬出防空洞的,好像是摸到了一处破损的栅栏,抱着豁出一切的心情才钻出来的。
回到家时,天已经黑透,衣服被刮破了,手上腿上全是泥道子和血痕。
妈妈吓了一跳,连忙追问我,我却一个字也说不出,只是不停的颤抖着。
那晚,我躺在卧室的床上,房门没有关严,留了一条缝,客厅的光透过缝隙照在卧室的地板上。
我蜷缩着,眼泪还没干,身体因为害怕一阵阵发冷。
就在这时,我眼角的余光看见从客厅透进来的光线一暗。
一团模模糊糊的白影,倏地一下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它没有任何形状,像是一团烟雾,速度特别快,带着一阵凉风进了房间。
“砰!”
我卧室的门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猛地掼上,声音震得我耳膜嗡嗡响。
我吓得整个人弹了一下,随即死死裹紧被子,连头都不敢露,牙齿磕得咯咯响。
那一整夜,都没有睡着。
从那天起,它就跟上我了。
最开始只是偶尔在眼睛的余光之中,或者是光线不好的走廊尽头。
每次模糊的白影都是一闪而过。
我总以为是自己眼花。可后来,它出现的次数越来越多,停留的时间也越来越长。
它开始有了一些轮廓,像是一个人形。
再后来,我能看清楚它垂下的的长发,能看清它身上样式古怪的白袍子。
它总是离我一段距离,静静地“站”着或者“飘”着。
我始终看不清它的脸,就像隔着一层磨砂玻璃。
它如影随形。
上课时,它在窗外走廊的阴影里;
吃饭时,它在饭厅通往阳台的门口。
晚上睡觉,我必须开着灯,否则就能感受到它立在床头,静静的注视着我。
我没有一天睡得好,黑眼圈浓得吓人,成绩也是一落千丈。
爸妈带我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是我学习压力太大,引起的神经衰弱。
只有我知道,不是。
那一整年,我都活在一场无法醒来的噩梦里。
转机来得偶然,或者说,是我走投无路下的疯狂。
春节期间,在乡下的爷爷家,我无意间听亲戚说起爷爷早年得过一尊开光的玉观音,很灵验,一直被爷爷珍藏着。
一个念头,出现在我的心里。
离开爷爷家前,我担心找爷爷要不到,便偷了那尊玉观音。
小小的玉观音,用白玉雕成,触手温润。
我把红绳系好,套在脖子上,将玉佩塞进衣服里,紧贴着胸口皮肤的那一瞬,一种安心的暖意弥漫开来。
从那天起,这个纠缠了我整整一年的白影,消失了。
真的消失了。
眼角的余光里,走廊的阴影里,床头的黑暗中……
它再没有出现过。
生活一下子被拉回了正轨,阳光变得灿烂,空气变得清新。
我慢慢摘下了厚重的黑眼圈,成绩也赶了上来,开始交了些新的朋友。
后来,我将那尊玉观音小心翼翼藏在箱子最底层,连同那段不堪回首的记忆,一起封存。
十年,流水一般的过去。
我大学毕业,工作,结婚,搬家。
过去的种种,都成了模糊而遥远的背景,偶尔想起,也只当是年少时一场真实的噩梦。
今天,我搬进新家,开始收拾旧物。
一个装着中学时代杂物的纸箱子放在角落里,上面封着胶带。
我找来剪刀划开,一股陈旧的纸张和灰尘气味扑面而来。
随手翻捡着里面的同学录和旧课本,指尖突然碰到一个硬物,是用软布包着的。
我愣了一下,心中隐约有所预感。
打开,果然是那尊玉观音。
十年过去,它已经不如记忆中的莹润了,带着一点沉闷的涩感。
我捏着它,正准备把它重新收好,指尖却突然传来一声轻微的——
“咔。”
我浑身一僵,低头看去。
玉观音光滑的表面上,凭空多了一道细长的裂纹,从肩部直直延伸到底座,像一道丑陋的疤痕。
心脏莫名地开始狂跳,一种早已忘却的冰冷恐惧急速爬升。
就在这时,我身后卧室的方向。
“砰!”
传来一声沉重无比的撞门声。
我捏着裂开的玉观音,指尖一片冰凉,刚刚的一声“咔”像幻觉,却又直接砸在我的心口。
十年了,我以为早已遗忘的恐惧,瞬间从箱底处弥漫上来,缠住我的全身。
身后的撞门声余音还在房间里回荡。
不能回头。
我的脑子里只剩下这一个念头。
汗毛根根倒竖,背后的空气像是被抽干了一样。
我能感觉到,曾经熟悉的注视感,穿透了十年的光阴,再次黏在了我的后背上。
不,它又来了?
玉观音在我的掌心,那道裂痕硌着皮肤,提醒着我它已经失效了。
爷爷当年发现玉观音不见后,在电话里沉重的叹息声仿佛又在耳边响起:
“丫头,那是镇物的东西,你……唉,算了,戴着就别摘了。”
可我摘了。
不仅摘了,还把它遗忘在箱底十年。
如今,它碎了。
客厅的灯光变暗了,窗外是新家小区宁静的夜景,与此刻我内心的惊涛骇浪分割成两个世界。
丈夫今晚加班,这间新居里只有我。
又是一声。
“咚……”
一下,又一下,轻轻敲在卧室的门板上。
缓慢,带着窒息的节奏。
我猛地转过身。
客厅通往卧室的走廊尽头,我亲手挑选的卧室门上,贴着温馨淡黄色贴纸,房门紧闭着。
门板的下方,从狭窄的缝隙里看去,卧室一片漆黑。
在浓郁的黑暗中,隐约可见一抹不自然的白。
像是一件袍子的下摆,静静地垂落在门缝那边。
她就在门后。
我死死攥着裂开的玉观音,玉石边缘几乎要嵌进肉里。
逃?能逃到哪里去?这房子是我的家,除了这里,我无处可逃。
报警?说什么?说有鬼?
十年前没人信,十年后更不会有人信。
喉咙发干,像火烧的一样。
我强迫自己挪动已经不听使唤的腿,一步,两步,走向卧室门。
每一步都踩在自己的心跳上。
越是靠近,阴冷的气息就越明显。
这种冷,直接往我的骨头缝里钻,带走了我身体里所有的暖意。
我停在门前,举起颤抖的手,伸向了门把手。
冰凉的金属触感让我一哆嗦。
要不要打开?
打开会看到什么?是十年前那团模糊的白影,还是已经看得清它的脸了?
恐惧开始攀升,可是积压了十年的疑问,却推着我的手。
我猛地拧动门把,向内推开,卧室内一片死寂。
窗帘关着的,卧室里没有开灯,借着客厅照进来的光,能看到卧室里面的基本轮廓。
床,衣柜,书桌……
一切都和我离开时一样。
没有白影,没有长袍,也没有敲门的东西。
仿佛刚才的一切就只是我的幻觉。
我松了口气,身体有些虚脱,靠着门框滑下少许。
是压力太大了吗?搬家太累所产生的幻听幻视?
我伸手,摸向墙上的电灯开关。
“啪。”
灯光亮起,驱散了卧室的黑暗。
也照亮了正对着床的穿衣镜。
镜子里,映出了我苍白失措的脸,也映出了我身后卧室的景象。
影像中,我身后的床沿上,一个穿着白袍的长发身影,正静静地坐着。
她背对着我,低着头,乌黑的长发像瀑布一般披散下来,遮住了她的头和大部分背部,只露出瘦削的肩线和刺眼的白袍。
这一刻,我全身的血液都停止了流动。我不敢呼吸,生怕一丝一毫的动静,就会惊动镜子里的背影。
我的眼睛死死盯着镜中的白影,生怕她下一秒会有什么动作。
时间仿佛被无限拉长,不知过了多久,也许只有几秒,也许是几分钟。
她,动了一下。
缓慢地将低垂的头颅,一点、一点地向上抬起。
不……不要……
我在心里疯狂尖叫。
我想要闭上眼睛,眼皮却不听我的使唤,只能眼睁睁看着镜中的影像。
长发顺着她的动作向两侧滑开,先是露出苍白的后颈,然后是……
就在我要看到她侧脸时。
“叮咚——!”
门铃突然响起,打破了这窒息的空气。
我浑身剧烈一颤,像是从噩梦中被强行叫醒。
一瞬间,镜子里空了。
床上只有凌乱的被褥,它消失了。
门铃还在响,一声接一声。
我大口喘着气,是丈夫回来了吗?还是……
我跌跌撞撞地冲出卧室,跑到玄关,透过猫眼向外看去。
楼道感应灯亮着,昏暗的光线下,外面站着一个穿着快递员制服的男人,手里抱着一个纸箱。
“您好,快递!”门外传来催促声。
我颤抖着手,解开防盗链,拧开反锁,将门拉开一条缝。
“签收一下,谢谢。”快递员把单子递过来,根本没注意到我惨白的脸色。
我胡乱签了名字,接过了纸箱。
关上门,反锁,背靠着冰冷的门板坐在地上,纸箱滚落在一旁。
得救了吗?
是因为有人来了,所以她消失了?
我抬起手,看着掌心裂开的玉观音。裂纹像一道嘲讽的嘴角。
不,她还没有走。
那种被注视的感觉,并没有消失。只是变得更隐蔽了。
原来她一直都在。
十年前被我偷来的玉观音强行压制,如今封印破碎,她回来了。
我抱住膝盖,把脸埋进去,身体无法控制地颤抖。新家的温暖荡然无存,只剩下浸透骨髓的寒意。
箱子静静的躺在脚边,我瞥了一眼发件人信息栏,心口一紧。
打印的寄件人姓名,竟然是——
李婷。
我盯着那个名字,血液仿佛瞬间冻结。
李婷。
十年没有听过,也没有见过的名字。
像是一枚生锈的钉子,从记忆最腐朽的木板里,被硬生生拔了出来,带着刺鼻的腥气。
她为什么寄东西给我?她怎么知道我的新地址?
无数个问题在我脑子里乱窜,但都比不上此刻身后的寒意让我恐惧。
我手脚并用地爬起来,一把抓起纸箱。
很轻,摇晃起来里面也没有声音。
我把它扔进玄关的储物柜最底层,用力关上柜门,仿佛关上一口棺材。
“李婷”,这两个字像烙印一样刻在了视网膜上。
那一夜,我整夜都没睡。
卧室的灯彻夜亮着,所有的柜门都敞开着。
我蜷缩在客厅沙发上,耳朵竖得高高得,试图捕捉着房子里任何一丝不寻常的声响。
裂开的玉观音,被我放在茶几上,正对着我。它不再是护身符,变成了一个失效的警报器。
它没有再出现。
这种平静,比直面的恐怖更折磨人。
我知道她在。
一种被暗处牢牢锁定的感觉,挥之不去。
像是有一根冰冷的针,一直抵着我的后颈。
第二天,我顶着两个浓重的黑眼圈,给公司打电话请了假。
丈夫忙到天亮才回来,看出我的异样,问我是不是搬家太累,或者做了噩梦。
我张了张嘴,最终却什么也没说。怎么说?说十年前被我骗进防空洞引来的鬼,跟着我搬进了新家?
也许他会觉得我疯了。
我必须自己解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