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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下过一场大雨,空气中混合着黄土和枯草的气味。

呼吸到肺里,感觉沉甸甸的压着。

唢呐声歇了下来,哭嚎也停了,只剩下风吹过花圈的呜咽声。

黑压压的一群人站着,目光都停留在一位法师的身上。

他站在墓碑前,佝偻着背,点燃了三炷香,燃烧的烟雾笔直地上升,然后散开。

香插进土里,他拿起了一个油光发亮的竹签筒。

哗啦,哗啦——

竹签碰撞的声音刮着人的耳膜。

“信人某某某,阳寿已尽,魂归地府。今家人在此设祭,问尔一句,”

法师半闭着眼,声音拖得长长的,带着奇异的韵律,“尔……在否?”

话音落,他手腕猛地一抖。

“咻——”

一支竹签从筒子里激射而出,直挺挺地插在法师脚前的泥地上,微微颤动着。

像一根刺,直接扎进了所有人的眼里。

人群里响起几声抽气声,夹杂着“在了在了”“公公回来了”的低语。

几个女眷又开始抹眼泪。

我站在稍靠后的位置,只觉得一股寒气瞬间爬满了全身。

早上在父亲房间里的画面,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我帮他整理遗物时,在一个锁着的抽屉暗格里,找到了一本牛皮纸封面的日记。

随手翻到最后一页:

“七月十五,体感愈差,大限将至。若身后法事,有术人摇签问我在不在,切记,若应‘在’——”

“——则绝非本人。”

地上竖立的签还在微微晃动着,顶端一点朱红,像一只眼睛,四处窥探着。

法师弯下腰,枯瘦的手拔起那支签,脸上没有任何表情。

他放下签筒,拿起一张黄裱纸,用朱砂笔飞快地画下一道符。

他嘴里念念有词,声音低沉,我离他比较近,捕捉到了几个零碎的词语。

是公公生前躺在病床上受的那些罪:“肺痈……咳血……骨痛……腹胀……”

每念一个词,他手中的符纸就抖动一下,仿佛这些病痛正附着在上面挣扎。

念完,他将符纸凑到烛火上,橙黄的火舌燃起,纸张迅速蜷曲发黑,化作一小撮灰烬,被他小心地接住,投入旁边一只盛着清水的粗陶碗里。

灰烬在水里打了个旋,慢慢沉底,将清水染出一片浑浊。

法师端起碗,将符水缓缓倾倒在墓碑前。浑浊的水流渗了进去。

他再次拿起了签筒。

哗啦,哗啦。

“病符已化,苦厄应消。信人某某某,此刻……还痛吗?”

手腕又是一抖。

这次,竹签飞出得更急,更猛。

“啪”一声,砸在地上,依旧是直直地竖立着。

“痛……”

法师的眉头微微皱了一下。

他不再说话,沉默着抽出第二张符纸,画符,念咒,声音变得更快更急。

病痛的名词再次被他吐出,然后将符纸燃烧,灰落碗中,符水倾泻。

接着再问:

“还痛吗?”

签筒摇响。

竹签飞出,力道未减,还是那支签,还是竖着地上。

还是回答:“痛。”

冷汗开始从我额角滑落。

我死死盯着仿佛被无形之手操控的签,还有法师面前已经被符水反复打湿以后变得泥泞的地面。

空气中弥漫开一股奇怪的味道,混合着香火、湿土、还有一丝腐败药物的腥气。

第三次画符,法师的额头见了汗,画符的手微微颤抖。

咒语念得又急又厉。

火焰吞噬符纸时,甚至爆开一小点幽绿的火星。

符水倒下。

第三次问:

“痛吗?”

签筒开始剧烈摇晃,里面的竹签疯狂碰撞着,发出躁动不安的声响。

“嗡——”

签筒脱手了!

它从法师手中挣脱出来,摔在地上。

竹签散落一地。其中最长最粗的主签,在地上弹动了两下,然后,顽强地一寸寸再次竖立起来!

指向墓碑。

人群里一片死寂,安静的连一根落针都可以听见。

所有人都被这诡异的一幕吓住了。

法师的脸色发白,急促的呼吸着。

他死死盯着那支签,像是要把它瞪碎。

半晌之后,他弯腰,缓慢地将散落的竹签一根根拾回筒中。

接着,他抽出了第四张符。这次,他没有用朱砂,而是咬破了自己的中指,用血,在黄裱纸上画下了一道更加繁复、更加狰狞的符箓。

血咒。

他没有念出声,只是嘴唇无声地翕动着,整张脸憋得通红,青筋在太阳穴突突直跳。

符纸燃烧,火焰竟是暗红色的,烟气带着一股铁锈味。灰烬落入碗中,清水瞬间变得殷红。

他端起那碗血符水,一步步走到墓碑前,绕着墓碑,缓缓将符水洒了一圈,形成一个暗红的圈。

最后一点,正对着墓碑上公公的名字,重重泼下。

“噗……”

他走回原位,捡起签筒,这一次,他的动作很轻,很慢。

最后问:

“此刻,还痛否?”

签筒轻摇,里面的竹签安静地碰撞,不再躁动。

一支竹签轻轻滑出,掉在地上,平平躺着。

一动不动。

“不痛了。”法师长长吁出一口气,声音带着脱力的沙哑。

“老人家……安息了。”

人群中也随之响起一片松气的声音,仿佛卸下了千斤重担。

女眷们开始低声啜泣,男人们准备收拾东西离开。

只有我依旧站在原地,手脚冰凉。

安息?

我看向湿漉漉的墓碑,看向还未完全渗入泥土的暗红符水,看向静静躺在地上表示“不痛”的竹签。

真的不痛了吗?

在日记得最后一页,在那一行警告的下面,还有一行更小的字,我当时心神俱震,没有仔细看,此刻却清晰地浮现在眼前,字字滴血:

“……它们会冒充,会贪恋香火,会强占因果。若用化病符,问是否痛否,第一次会说痛,再三施术,就会开始欺瞒,令其说不痛。”

“然而,病根深种,邪祟附骨,岂是几道符火能尽除?其痛楚,不过是暂时被压制,或者转移他处。”

我看着周围那些如释重负的亲人们,看着他们脸上残留的悲戚与此刻的宽慰。

一股比刚才得知“非本人”时更彻骨的寒意,包围着我。

被强行压制或者已经被转移的“痛”,到底是什么?现在又在哪儿?

法师开始收拾法器,发出轻微的磕碰声。人群开始松动,有人转身准备下山。

我看着他们。

看着他们刚刚卸下重担的脸,看着他们开始互相招呼,准备离开这片新坟。

法师收拾好了他的签筒和所剩无几的符纸,脸上恢复了古井无波的漠然,仿佛刚才那个额头冒汗,指尖滴血的人不是他。

他甚至还对一个上前道谢的亲戚微微点了点头。

我站着没动,像坟边新栽的一棵僵直的树。

“走吧,”妻子走过来,眼睛还红肿着,她轻轻拉了我的胳膊一下,

“法师说爸已经安息了,我们也放心了。”

放心?我喉咙发干,想说什么,却发不出声音。

目光越过她,落在妹妹身上。

她正抬手揉着自己的后颈,眉头微微蹙着,嘴里小声嘀咕了一句:

“这山里风真凉,吹得脖子后面一阵阵发紧,像有针在扎似的。”

针扎?

妹妹身体一向很好,父亲病重这大半年的劳累,她也从没抱怨过哪里不适。

下一秒,站在我斜后方的堂叔,突然毫无预兆地咳嗽起来。

从胸腔深处爆发出来的剧烈呛咳,咳得他弯下腰,脸涨得通红,青筋暴起。

旁边人赶紧给他拍背,他缓过气,摆摆手,喘着说:“没事……没事……突然呛了口风,肺管子像被什么东西扯了一下……”

肺管子被扯了一下……父亲是肺癌晚期,最痛苦的就是呼吸,总觉得有东西扯着他的肺。

我的目光像失控的探照灯,仓皇地扫过在场每一个人的脸。

二婶下意识地捂住了自己的上腹部,脸色有些发白;

一个远房表弟揉着自己的膝盖,动作有些僵硬;

连我身边的妻子,也无意识地用手指按了按自己的太阳穴……

这些细微的动作,此刻在我眼里,却被无限放大,带着不祥的征兆。

都是父亲生前被病痛折磨的部位!

这不是巧合。

痛感被转移了,它像一股污浊的暗流,渗了出来,悄无声息地沾染了在场的每一个人!

或者说,沾染了所有与父亲血脉相连、气息相近的人?

法师提着布包,已经转身往山下走了,他的背影在灰蒙蒙的天光下,像一道即将融入阴影的墨迹。

我不能让他走!

我必须问清楚!

“法师!”我拔腿追了上去。

他停住脚步,缓缓回过头,那双看过太多生死的眼睛看着我,没有任何询问的意思,只是等着。

我喘着气,跑到他面前,压低声音,尽量不让后面的人听见:

“法师……那,那最后……真的不痛了?彻底……解决了吗?”

他看着我,目光在我脸上停留了几秒,眼神很深,像一口枯井,看不到底。

然后,他慢吞吞地开口,声音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签是那么回的。”

“可是……”我急切的想提起那本日记,想说出我的恐惧,可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这太荒诞,而且不能让别人听见,只能换了一种方式,“我总觉得……不踏实。会不会……只是暂时压住了?”

法师沉默了一下,山风拂动他花白的鬓角。

他抬眼,望了望远处的山峦,天际线处,乌云正在汇聚。

“符火尽了,香烛灭了,法事就算完了。”他收回目光,重新落在我脸上,语气依旧平淡,

“活人的事,归活人。死人的事,归死人。”

他顿了顿,像是想起了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补充道:

“回去后,近期家中若有什么异样动静,或是家人身体突有反复,寻医问药便是。寻常小事,无需多想。”

寻医问药便是?无需多想?

他知道!他肯定知道可能会有后续!但他不管了!

法事做完,他的责任就尽了!

我还想再问,法师却已经转过身,不再理会我。

他迈着不紧不慢的步子,沿着下山的小径走去,身影很快被路边的树木遮挡,消失不见。

“走吧,大哥,人都下去了。”堂弟走过来招呼我,他脸色如常,似乎没有受到影响。

我勉强点了点头,跟着他,深一脚浅一脚地往山下走。

每一步都感觉踩在棉花上,或者是什么不干净的东西上。

回到父亲生前住的老宅,院子里已经摆开了几桌简单的饭菜,是给帮忙的亲友准备的。

气氛依旧有些沉闷,但比起山上的凝重,已经多了些许活气。人们低声交谈着,开始动筷子。

我却食不知味。

我坐在角落,目光不受控制地观察着每一个人。

小姑子吃得很少,时不时还去揉一下后颈。

堂叔的咳嗽没有再剧烈的发作,但偶尔会闷咳一两声,他自己也并没有在意。

二婶吃了几口就放下了筷子,说没什么胃口,胸口有点闷。

妻子给我夹菜,低声说:“可能是累了,头有点晕沉沉的。”

这些症状都很轻微,太轻微了,放在平时,谁也不会当回事。

劳累、悲伤、山风冷,都是完美的理由。

这一切像一层看不见的薄纱,它带着病毒轻轻笼罩了这个家,附着在每一个人的身上。

它现在还很微弱,只是“一阵发紧”、“一下刺痛”、“有点闷”、“有点晕”。

但它会怎么样?会生根发芽吗?会像侵蚀父亲一样,慢慢吞噬他们的健康吗?

“爸留下的东西,你看……”妻子碰了碰我,示意我看屋里。

几个长辈正在商量着整理父亲的遗物。

那本日记!还藏在那个抽屉的暗格里!

我心里猛地一抽。

不能让他们发现!至少现在不能!

那本日记里的内容太过骇人,在搞清楚一切之前,绝不能引起恐慌,也绝不能被什么不该察觉的东西所“察觉”。

“我去看看。”我站起身,借口帮忙,快步走进父亲的房间。

我走到书桌前,心脏怦怦直跳,小心翼翼地拉开那个抽屉,手指探进暗格。

碰到了!硬硬的牛皮纸封面。

我迅速将它抽出,塞进自己的外套内侧口袋,动作快得几乎带风。

做完这一切,我才感觉后背已经被冷汗浸湿。

抬起头,目光扫过房间。

墙上挂着父亲生前的照片,黑白分明,眼神温和。

可此刻,那温和里,却藏着一丝我从未察觉的忧虑和警告。

院子里,亲友的交谈声,碗筷的碰撞声隐约传来。

而我,则站在这个刚刚失去主人的房间里,揣着足以颠覆一切认知的日记。

感觉一股阴冷粘稠的恐惧,正从四面八方缓缓围拢过来,无声无息,渗透进这老宅的每一寸空气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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