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无极圣地那熟悉的、笼罩在护山大阵柔和光晕中的巍峨山门,终于出现在视野尽头时。
残阳已经彻底沉入西山。
只在天际留下一抹暗淡的、如同凝固血痕般的赤色余晖。
归来的队伍沉默地行走在通往山门的最后一段山道上。
步履沉重。如同背负着无形的山岳。
没有人说话。
只有粗重压抑的喘息,铠甲摩擦的冰冷声响。
以及伤员偶尔忍不住发出的、被强行压抑的痛哼。
每个人的脸上都布满了深深的疲惫,凝固的血污,劫后余生的茫然。
以及……一种更深的、难以驱散的恐惧。
山门处的守卫弟子早已得到消息。
但当他们亲眼看到这支队伍时,依旧被那惨烈的景象震撼得说不出话。
染血的残破战旗。
几乎人人带伤、气息萎靡的同门。
尤其是被圣子林钺亲自守护,周身黑气缭绕、面目狰狞扭曲、如同地狱爬出的恶鬼般的陈七。
无形的压抑和恐慌,如同冰冷的潮水,瞬间淹没了山门前的区域。
低低的、带着恐惧的议论声如同瘟疫般迅速蔓延开去。
“天啊…那是陈七?他怎么了?”
“黑风峡…到底发生了什么?”
“连圣子都…”
“快看陈七!他身上的黑纹…好邪门…”
林钺对此恍若未闻。
他脸色依旧带着一丝消耗过度的苍白,但眼神沉静如古井寒潭,没有丝毫波动。
他直接带着陈七,化作一道速度不减的流光。
无视了沿途所有惊疑不定的目光,径直穿过山门,掠过主峰广场,直奔天枢峰后山禁地。
一座通体由深灰色、能够吸收和隔绝灵力的特殊石材——
“禁灵石”构筑的古老殿宇,这里是无极圣地最核心的禁地之一。
专门用于关押、封印那些极度危险、难以摧毁的邪物或失控修士。
殿宇表面布满了岁月留下的斑驳痕迹。
以及历代强者铭刻下的、层层叠叠的古老符文。
此刻。
这些符文正闪烁着微弱却坚定的光芒,散发出令人心悸的封印之力。
秘殿深处。
一间完全由整块禁灵石掏空而成的囚室被紧急启用。
地面、四壁、穹顶,密密麻麻地蚀刻着繁复到极致的封印阵法。
每一道阵纹都流淌着幽冷的光,如同无数双冰冷的眼睛,在黑暗中注视。
陈七被安置在囚室正中央。
特制的禁灵石镣铐锁住了他的手脚腕。
林钺站在囚室外,双手飞速结印。
道道灵光打入囚室四壁的阵眼。
识海中的混沌珠碎片空间光芒大放。
一道比在峡谷中更加凝练、更加厚重的清辉光柱。
如同实质的牢笼,从天而降。
将陈七连同他周身翻滚的黑色雾气,完全笼罩在内。
“九重封邪!镇!”
林钺低喝一声。
囚室内外的所有符文瞬间爆发出刺目的光芒。
嗡——!
一声低沉的嗡鸣响起。
一层。
两层。
三层……
足足九层颜色各异、流转不息的光幕。
如同巨大的、半透明的蛋壳,层层叠叠地升起。
将囚室内部彻底封锁、隔绝,连光线和声音都被扭曲、吞噬。
从外面看去,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被九色光晕包裹的扭曲黑影,在清辉中无声地挣扎。
然而。
就在封印完成的瞬间。
一股极其微弱,却仿佛能穿透灵魂的阴冷气息。
如同最细微的尘埃,悄无声息地从那九层光幕的缝隙中,极其缓慢地渗透出来。
这股气息无形无质,甚至难以被神识清晰捕捉。
但它却带着一种令人作呕的粘稠感,一种深入骨髓的恶意,一种能够勾起心底最阴暗角落的恐惧和疯狂的诡异力量。
这是鬼母湮灭后,残留的、高度浓缩的怨念碎片,与陈七自身失控的、充满吞噬本能的噬鬼之力,在激烈冲突中意外混合。
孕育出的一种全新的、更隐蔽、更致命的“污染源”。
它不再是单纯的能量侵蚀,更像是一种精神层面的“瘟疫种子”。
无孔不入。
防不胜防。
囚室外。
曦月仙子和清虚道人早已严阵以待,两人面色凝重如水。
曦月仙子纤手掐诀,背后一轮清冷的、仿佛由月华凝聚而成的虚幻月轮缓缓升起。
纯净、空灵、带着涤荡污秽之力的月华清辉。
如同潺潺溪流,温和而持续地注入囚室外早已布下的净化法阵,法阵亮起柔和的白色光晕。
试图捕捉、中和、驱散那丝丝缕缕逸散的阴冷气息。
清虚道人则盘膝坐于一旁,双目微阖,口中念念有词。
诵的并非普通经文,而是道门传承中专门用于稳固心神、驱逐外魔的古老《玄门清心镇魂咒》。
每一个音节都蕴含着大道韵律。
平和。
悠远。
带着抚慰人心的力量。
声波如同无形的涟漪,一圈圈扩散开来。
试图安抚囚室内陈七那混乱狂暴的心神,也洗涤着周围空间里那些微不可察的污染尘埃。
林钺完成封印。
缓缓收回双手。
一直紧绷如弓弦的气息终于出现了一丝不易察觉的松懈。
但紧接着,他眉头微不可察地一蹙,体内气血一阵翻涌。
强行压制鬼母污染和维持高强度战斗、封印的巨大消耗。
在这一刻反噬而来。
他喉头微甜,一丝极淡的血腥气涌上。
被他强行咽下,脸色又白了一分。
他立刻原地盘膝坐下,闭目调息。
识海中混沌珠碎片空间清辉流转。
全力稳定内息,抚平翻腾的气血。
同时继续镇压识海中那些蠢蠢欲动的灰色触须。
他必须尽快恢复状态。
圣地需要他。
接下来的局面,只会更加凶险。
短暂的、用巨大牺牲换来的“胜利”。
其沉重感,此刻才如同冰冷的潮水,彻底淹没了整个无极圣地。
压抑。
死寂。
人心惶惶。
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的低气压。
林钺在秘殿旁的静室中闭关恢复。
朦胧的清辉笼罩着他,如同置身于一片宁静的星海。
他内视己身。
道基稳固。
灵力运转虽有滞涩,但根基未损。
最大的隐患,依旧是盘踞在识海深处的那团“认知污染”。
它如同拥有生命的灰色淤泥,不断地蠕动、变幻形态。
时而化作无数张扭曲的、无声尖笑的脸孔。
时而变成缓缓旋转的、通往未知黑暗的门户。
时而发出意义不明的、令人心烦意乱的呓语和嘶嘶声。
混沌珠碎片的力量。
如同坚固的牢笼和炽热的熔炉,持续不断地消磨着它。
压制着它的活性,使其无法真正侵蚀林钺的神智。
但这东西极其顽固,如同最粘稠的污垢,清除的过程异常缓慢。
需要持续消耗大量的心神之力。
如同在脑海中进行一场没有硝烟,却同样凶险的拉锯战。
只要林钺稍有松懈,或者力量消耗过大。
那些扭曲的画面和呓语,就会如同附骨之蛆般浮现。
干扰他的思维,冲击他的意志。
然而。
就在林钺专注于识海内的对抗时。
秘殿之外。
一股更隐晦、更令人不安的暗流,正悄然涌动。
数日后。
负责看守秘殿外围禁制入口的一名筑基弟子,在值夜时。
被前来换岗的同门发现异常。
他并未像往常一样在固定位置警戒,而是背对着入口。
面对着冰冷的、刻画着防护符文的石壁,身体以一种极其僵硬的姿势站立着。
头颅低垂,双臂无力地垂在身侧。
同门连唤数声。毫无反应。
他警惕地靠近,才惊骇地发现,这名弟子双眼圆睁。
瞳孔却一片空洞茫然,毫无焦点。
仿佛灵魂已经离体。
更令人头皮发麻的是,他那沾满泥土的手指,正无意识地,用指甲在坚硬的石壁上,一遍
又一遍,深深地刻画着一个图案。
那图案线条扭曲,比例失调,嘴角咧开到一个非人的弧度。
赫然是一个充满了疯狂与诡异气息的——笑脸!
那筑基弟子指甲崩裂,指尖血肉模糊,在石壁上留下道道暗红的血痕,混合着划出的白印。
构成一幅令人毛骨悚然的景象。
当换岗弟子心惊胆战地触碰他肩膀时,这名弟子身体猛地一颤,如同大梦初醒。
空洞的眼神瞬间被巨大的惊恐填满,他茫然地看着自己鲜血淋漓的手指,看着石壁上那扭曲诡异的图案。
浑身剧烈颤抖。
“我…我怎么了?”
“刚才…刚才好像做了一个很黑…很可怕的梦…”
“有人…一直在笑…”
他抱着头。
发出痛苦的呻吟。
仿佛有什么冰冷的东西,刚刚从他的脑子里抽离出去。
此事被迅速上报至负责圣地内部戒律巡查的玄风长老处。
玄风长老亲自赶来,他面色凝重地检查了那名弟子,神识反复扫过。
除了神魂受到剧烈惊吓导致虚弱不稳,并未发现明显的阴邪能量入侵痕迹。
石壁上的图案,也仅仅是凡俗意义上的刻痕,不含灵力波动。
“许是秘殿深处邪气外泄。”
“此子修为尚浅。”
“心神被邪气所慑。”
“一时魇住了。”
玄风长老皱着眉,做出了初步判断。
他严厉训诫了当值弟子要加强警惕和心神修炼。
并亲自出手,加固了秘殿外围的防护和净化法阵,试图将那无形的“污染”彻底隔绝。
然而。
仅仅两天之后。
一个更令人不安的事件发生了。
天璇峰负责重要“蕴神丹”炼制的明心长老。
一位资历深厚、修为已达金丹中期的修士。
在丹火最旺,即将投入最后几味主药的关键时刻。
动作突然毫无征兆地停滞,手中珍贵的玉盒“啪嗒”一声掉落在丹台之上。
他整个人如同被施了定身法,僵立在巨大的紫金丹炉前。
眼神在瞬间变得无比空洞,失去了所有神采,仿佛灵魂被瞬间抽离。
他嘴唇微微开合,一串模糊不清,却带着某种诡异韵律的呓语。
从他口中无意识地流淌出来。
“门…开了…”
“…渡…要渡过去…”
“…祭品…不够…”
“…钥匙…钥匙在哪…”
声音断断续续,含糊不清。
却充满了难以言喻的渴望,以及一种深入骨髓的恐惧。
就在这失神的几息之间,丹炉内原本温顺的灵火,失去了精准的控制,猛地失控暴窜!
“嗤啦——!”
一阵刺耳的焦糊味瞬间弥漫整个丹房,炉内价值连城、耗费数月准备的灵药精华,在瞬间化为焦炭黑烟!
“明心师叔!” 旁边的炼丹弟子惊恐大叫。
明心长老的身体猛地一震,空洞的眼神瞬间恢复了清明。
他看着眼前焦黑的丹炉,嗅着刺鼻的焦糊味。
脸上先是茫然,随即转为巨大的震惊和难以置信。
“刚才…刚才发生了什么?”他喃喃自语。
脸色变得极其难看,一种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席卷全身。
他完全记不清自己刚才做了什么,说了什么。
只残留着一种强烈的心悸感。
仿佛在那一瞬间,被某个冰冷、庞大、充满恶意的存在,隔着无尽虚空。
深深地窥视了一眼,洞穿了他所有的秘密。
明心长老的修为和身份,远非一个筑基弟子可比。
此事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巨石,瞬间在圣地高层引起了轩然大波。
赵乾元、玄风长老以及几位核心长老,面色无比凝重地齐聚丹房。
空气中弥漫着压抑和不安。
“又是心神迷失?”
“症状和那个弟子如出一辙!”
“但这可是明心师弟!金丹中期!”
一位白发长老的声音带着难以置信。
“难道…后山秘殿里那个东西…”
另一位长老忧心忡忡地看向天枢峰后山方向,眼神里充满了深深的忧虑。
“不像。”
闻讯赶来的清虚道人仔细探查了明心长老的状态,又凝神感应了丹房内残留的气息,眉头紧紧锁成了一个川字。
“没有阴邪鬼气的残留。”
“也没有夺舍附体的痕迹。”
“更像是一种…纯粹的精神印记污染。”
“直接作用于认知层面。”
“如同在神魂深处。”
“被强行烙印了一段不属于自己的‘疯狂’。”
“防不胜防。”
“其源头…”
清虚道人的目光,也投向了后山秘殿。
答案不言而喻。
仿佛是为了印证清虚道人的判断。
仅仅隔了半日,一个更直接、更令人心寒的消息传来。
灵兽园豢养的一只以性情温顺、灵性平和着称的“雪羽鹤”。
毫无征兆地突然发狂,它原本纯净如雪的羽毛根根倒竖,双目赤红如血,发出凄厉刺耳的尖啸,疯狂地攻击身边的同类。
用锋利的喙和爪子撕扯,甚至扑向试图安抚它的饲养弟子。
最终被闻讯赶来的镇守长老含怒出手击毙。
在检查这只发狂灵鹤的尸体时,尤其是它的头部,负责验看的清虚。
运用特殊法器,极其艰难地捕捉到了一缕微弱到几乎消散,却与秘殿深处逸散出的那种阴冷、扭曲的气息同根同源的精神污染残留!
这只雪羽鹤,所在的灵兽园位于圣地边缘,距离天枢峰后山禁地足有数十里之遥。
平日里,它绝无可能接触到秘殿区域!
恐慌。
这一次不再是暗流,而是如同冰冷的毒蛇。
开始明目张胆地在圣地内部蔓延、噬咬。
弟子们聚集时,眼神躲闪。
窃窃私语的声音里充满了不安和猜疑。
“听说了吗?明心长老炼丹时中邪了!”
“灵兽园那只雪羽鹤…死得好惨…”
“是不是…陈七带回来的…”
“嘘!噤声!不要命了!”
长老们面色沉重,不断下令加强各处要地的防护阵法和巡查力度。
曦月仙子和清虚道人几乎常驻秘殿之外,月华珠的清辉日夜照耀,清心镇魂咒的诵念声不绝于耳。
净化法阵的光芒始终亮着,如同在黑暗中点起一盏微弱的灯。
但所有人都能感觉到,鬼母留下的这份“遗产”。
其诡异和可怕程度,远超最初的预估。
它不再是一个看得见摸得着的“污染源”,更像是一种无形的、拥有传染性的“疯狂种子”。
正通过某种未知的、难以理解的途径。
在圣地这个庞然大物的肌体内部,悄然地,隐秘地扩散开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