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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元七年七月廿六·记朝)

巳时三刻(上午十点),气温:四十七摄氏度。?

数字本身已失去意义。南桂城在燃烧——并非烈焰升腾,而是整座城池被浸泡在沸腾的油脂里缓慢烹煮。空气不再是流动的气体,而是粘稠滚烫、沉重如铅浆的实体。每一次呼吸都伴随着肺叶被灼伤的剧痛,吸入的仿佛不是空气,而是烧红的铁砂与滚水蒸汽的混合物。?湿度:九十一。? 这近乎饱和的水汽彻底扼杀了汗水蒸发的可能,皮肤如同包裹在始终沸腾的湿皮囊中,衣物紧贴躯体,能拧出滚烫的水流。城墙的青砖烫得能烙饼,金属的武器甲胄被阳光直射处发出微弱的红光,隔着数层厚布握上去依旧能烫起燎泡。天空是浑浊的、令人窒息的铅白色,太阳隐在其后,化作一个模糊却释放着无穷热力的惨白光斑。风声早已绝迹,整个世界只剩下一种低沉、持续、无处不在的嗡鸣,那是空气本身在高温高压下不堪重负的呻吟。

南桂城,已成人间绝狱。

城外大营。?

旌旗无力地垂挂在旗杆上,被潮气浸透,沉甸甸如同裹尸布。益中站在临时垒起的高台上,脚下夯土蒸腾着肉眼可见的氤氲白气。他身上的玄甲如同刚出锻炉,即使内衬已被汗水彻底浸透冰凉,依旧灼烤着每一寸皮肤,留下深红色的烫痕。虬髯被汗水黏成一绺绺,贴在酱紫色的面颊上,每一次喘息喉咙都如同刀割。他布满血丝的眼睛死死盯着不远处的南桂城,那巍峨的轮廓在扭曲蒸腾的热浪中如同幻影,顽固得令人发狂。

刺客演凌站在他侧后一步之遥,深灰色的夜行衣紧贴精瘦的身躯,勾勒出紧绷的肌肉线条。汗水顺着他紧绷的下颌线不断滴落,在滚烫的地面瞬间化作白烟。他脸色是一种不健康的苍白,嘴唇干裂翻卷,渗着血珠,唯有那双眼睛,依旧淬炼着鹰隼般的锐利与一股压抑到极致的戾气。

八千余名士兵集结在营前空地上。他们如同刚从沸水里捞出来的虾蟹,面皮被炙烤得赤红肿胀,眼神因脱水和酷热而涣散失焦。沉重的喘息汇成一片低沉压抑的嗡鸣,与远处南桂城传来的微弱呻吟遥相呼应。攻城器械在烈日下显出颓态:沉重的云梯原木支架因连日暴晒和潮气侵蚀,发出细微的开裂声;弓弦在惊人湿度的浸染下变得松弛无力,失去了应有的张力;蒙着厚牛皮的巨大橹盾缝隙里,不断渗出士兵们流淌的汗水,滴落在地上,又迅速被蒸发。最引人注目的是那柄九尺(约三米)长的骇人巨刃,由十六名精赤上身、肌肉虬结的力士扛抬着。巨刃的金属刀身在如此高温下微微发红,边缘空气扭曲得更加厉害,仿佛刀刃本身在燃烧。力士们粗壮的脖颈上青筋暴凸,每一次沉重的呼吸都带着破风箱似的嘶鸣,汗水如同小溪般在他们古铜色的脊背上奔流,冲刷出道道泥沟。

“擂鼓!”益中的声音嘶哑破碎,如同两块锈铁摩擦,却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疯狂。手中令旗沉重如铁,带着滚烫的温度,狠狠劈下!

“咚!咚!咚!咚——!” 战鼓声穿透粘稠的空气,沉闷得如同敲打在每个人的心脏上,非但没有激起热血,反而带来一阵窒息的绝望。

“杀——!!!” 积蓄了十日血战、十日酷刑般煎熬的狂暴杀意,在这一刻被强行点燃。黑色的潮水发出垂死挣扎般的咆哮,顶着能将人瞬间蒸干的烈日,踏着滚烫如烙铁的土地,向着那座熔炉之城再次决绝地撞去!

南桂城头。?

这里已非战场,而是炼狱的核心祭坛。

公子田训背靠着滚烫的城垛,每一次微弱的呼吸都灼烧着胸腔。他的玄黑将军铠早已失去了光泽,覆盖着一层白花花的盐霜和暗褐色的血渍汗碱混合物。头盔早已摘下,露出一张被高温和疲惫啃噬得不成人形的脸:眼窝深陷如骷髅,颧骨高高凸起,嘴唇干裂翻卷,裂口处凝固着黑红的血痂。汗水?早已流干。皮肤呈现出一种病态的深红,干燥粗糙如同砂纸,紧贴在嶙峋的骨架上。唯有那双布满蛛网般血丝的眼睛,依旧燃烧着近乎非人的意志火焰,死死盯着城下汹涌而来的黑色狂潮。他手中紧握的长剑剑柄滚烫,几乎要熔进他的掌骨。

他身后,三万五千守军的防线,早已被高温和死亡蚀刻得千疮百孔。还能勉强倚靠在垛口旁的士兵,十不足三。更多的人如同被随意丢弃的破麻袋,瘫倒在滚烫的城砖上,无声地抽搐着,或者早已失去了动静,皮肤滚烫通红干燥——那是热射病无声收割的成果。空气中弥漫着浓烈刺鼻的汗馊味、血腥味、伤口化脓的恶臭以及一种类似熟肉腐烂的甜腻气息——这是生命在极致高温下集体腐败的气息。每一次微风吹过(如果那粘稠滚烫的气流还能称之为风),带来的不是清凉,而是更深重的窒息和死亡的味道。

战斗以一种扭曲而缓慢的方式展开,如同在粘稠的沥青中搏杀。

葡萄氏·寒春(姐姐):? 她藏身于一座被砸塌了半边的箭楼阴影里(那阴影聊胜于无)。汗水浸透的碎发黏在她苍白如纸的额角,嘴唇同样干裂出血。曾经稳定的双手此刻因脱力而剧烈颤抖,每一次张弓都如同拉动一座山丘。粗砺的麻绳弓弦在她满是血泡和裂口的手指上勒出更深的伤痕。她死死咬住下唇,直至渗出鲜血,用疼痛刺激着即将涣散的意志。箭矢破空的声音嘶哑无力,却依旧带着一股玉石俱焚的精准,射向抬着那柄九尺巨刃的力士脚踝!一名力士惨叫一声轰然倒地,沉重的巨刃猛地倾斜,险些砸翻旁边的同伴,攻势为之一滞。

葡萄氏·林香(妹妹):? 她的身影在城墙边缘几不可见,完全伏在滚烫的垛口之后。当一架沉重的云梯伴随着沉闷巨响和飞溅的碎石再次搭上城墙时,她猛地探出半个身子,手中的不是长矛,而是一大陶罐滚烫的、混合了大量粗盐和生石灰的粘稠液体!“叛贼受死!”声音嘶哑变形。她双臂灌注了最后的力气,将那滚烫腥咸的腐蚀性液体对着梯子上方蚁附攀爬、面目狰狞的敌兵兜头泼下!凄厉非人的惨嚎瞬间炸响,数名敌兵捂着脸翻滚坠落,梯子上方一片混乱。

赵柳(赵聪之妹):? 她如同磐石般跪在城墙内侧靠近阶梯的角落,这里堆积着最后的箭矢和滚木礌石。她的双手早已不成样子,满是搬运重物磨出的血泡、烫伤的水泡和搬运滚烫礌石留下的焦痕。汗水混着血水不断淌下,但她分拣、传递的动作却稳定得可怕。一捆捆箭矢、一块块沉重的石头被精准地递到扑上来的士兵手中。她的脸色灰败,眼神却像淬火的寒冰,死死盯着前方厮杀的豁口,预判着哪里需要支援。一个士兵踉跄着退下来,手臂被削去一大块皮肉,赵柳看也不看,扯下自己破烂的衣襟下摆扔过去,紧接着又将一块沾血的礌石塞进另一个冲上去士兵的怀里。

耀华兴(吏部侍郎长女):? 她的位置在城墙内侧下方相对阴凉处(四十七度下的“凉”),组织着最后的“生命线”。嗓子早已喊破,只能依靠手势和嘶哑的气音指挥。一群同样形容枯槁的妇人,如同提线木偶般机械地运作着:从深井中打上来的水早已不再冰凉,带着地底的微温已是救命稻草;珍贵的盐粒被仔细地分撒进水桶;最后一批勉强可用的布巾被反复浸湿。她亲自抱起一个沉重的木桶,摇摇晃晃地踏上滚烫、沾满血污和内脏碎块的阶梯,往城头运送。一步,一步,脚下的石阶滑腻滚烫,每一次抬腿都耗尽力气。汗水模糊了视线,她一个踉跄,滚烫的水泼出大半,浇在脚背上瞬间烫红一片,她却只是闷哼一声,死死抱住剩下的半桶水,继续向上挪动。

城楼深处的阴影里(相对而言)。?

三公子运费业躺在一张铺着湿草席的简陋门板上。曾经妖异的赤红和高热已如潮水般退去,皮肤呈现出一种大病初愈的、近乎透明的苍白,触手微温,不再是灼人的烙铁。最令人欣喜的变化是——细密的汗珠,终于再次从他的额头、鬓角、鼻尖沁了出来!虽然微弱,却如同久旱龟裂大地上渗出的第一缕清泉!他沉重的眼皮微微颤抖着,艰难地掀开一条缝隙。视线模糊了许久,才勉强聚焦在头顶那片被烟火熏得漆黑的木质顶棚上。耳中充盈着由远及近的、粘稠扭曲的战场喧嚣:震天的喊杀、垂死的哀嚎、兵器撞击的刺耳锐响、巨石滚落的闷雷轰鸣……这些声音如同隔着一层厚重的、滚烫的油脂传来,失真而遥远。

“呃……”一声极其微弱、干涩嘶哑的呻吟从他喉间艰难挤出,仿佛锈死的门轴被强行转动。

“醒了!三公子醒了!” 一直守候在旁、眼睛熬得通红的妇人带着哭腔惊呼起来,声音因激动而劈裂。她立刻扑到旁边盛着微温井水的木盆前,拧了一把湿布,小心翼翼地、带着无比珍视的神态,轻轻擦拭运费业渗出细密汗珠的额头和脖颈。那清凉的触感,如同甘霖洒在焦土上。

运费业的意识如同沉船般,一点点艰难地浮出冰冷黑暗的深渊。记忆的碎片混乱地冲击着他:城墙上令人窒息的炙烤,视野里跳跃的金星,身体深处五脏六腑都在燃烧的剧痛,喉咙里拉风箱般绝望的嘶鸣……最后是彻底坠入无边黑暗前的冰冷。他还活着?一丝劫后余生的、极其虚弱的庆幸感,如同一株脆弱的幼苗,在荒芜的心田里悄然萌发。然而,这丝庆幸刚刚冒头,立刻就被周遭地狱般的景象和感受彻底碾碎!

皮肤上沁出的汗珠带来一丝微不足道的凉意,但躯干深处那股隐隐的、如同余烬般的焖烧感并未消散。每一次心跳都沉重而费力,像破旧的鼓槌敲打在漏气的皮囊上。仅仅是转动一下眼球,试图看清旁边妇人模糊的面容,都带来一阵强烈的眩晕和恶心。肌肉酸软无力,仿佛被彻底抽干了骨髓。

更可怕的是外界的环境!即使身处这相对避光的角落,那无孔不入的、令人窒息的酷热和湿沉依旧如同实质的重压,死死按在他的胸口!每一次吸气,滚烫粘稠的空气都灼烧着脆弱的呼吸道。远处传来的、闷雷般的喊杀声和濒死的惨叫,无情地提醒着他所处的位置——炼狱的核心!?四十七度!九十一的湿气!? 这两个数字如同烧红的烙印,狠狠地烫在他的意识深处。他亲眼见过(甚至在昏迷中身体依旧记录着)这酷热是如何轻易地将活生生的人变成一具具滚烫干硬的尸体,如同烈日暴晒下的鱼干。城中……城墙之上……有多少像他一样的人倒下去了?又有多少正在倒下?自己这侥幸捡回的半条命,在这片持续燃烧的熔炉里,又能支撑多久?上一次热射病如同附骨之疽的阴影还未散去,下一次……会不会就在下一秒?一股冰冷彻骨的恐惧,瞬间攥紧了他刚刚恢复一丝活力的心脏,那丝脆弱的庆幸荡然无存,只剩下无边无际的后怕和沉重的绝望。他不敢轻松!一丝一毫都不敢!

“水……”运费业用尽全身力气,才从干裂的喉咙深处挤出一点嘶哑微弱至极的气音。

妇人连忙用一个缺口的粗陶碗,小心翼翼地凑近他嘴边,喂入少量微温的盐水。每一滴水流过灼痛的喉咙,都带来一种混合着刺痛与生命复苏的奇异感觉。他艰难地吞咽着,眼皮沉重地再次合上,保存着这刚刚回归、却无比脆弱的生机。耳边的厮杀声,如同敲打着地狱的大门,越来越近。

城头的争夺,已进入最后的、最残酷的消耗阶段。叛军如同被逼至绝境的困兽,踩着同伴层层叠叠的尸体,在巨大伤亡的刺激下爆发出最后的疯狂。弓箭变得稀疏无力,湿热的空气严重削弱了箭矢的力道和射程。战斗迅速演变为最原始、最血腥的肉搏。

演凌如同鬼魅般第一个攀上城头!他手中的狭长弯刀在高温下依旧闪烁着致命的寒光。他身法诡异迅捷,避开正面挤压的刀盾阵,从垛口的刁钻死角切入,弯刀划出一道道凄厉的弧线,瞬间抹开了两名守军士卒的咽喉,鲜血在滚烫的城砖上喷溅出刺目的扇形,瞬间又被高温蒸腾出浓烈的腥气!他的目标是混乱中的指挥中枢——公子田训!

“挡住他!”田训嘶吼,声音如同砂纸摩擦。几名亲卫挺着长矛拼死扑向演凌。演凌身形扭动如同无骨的毒蛇,在狭窄的空间内闪转腾挪,弯刀格挡开刺来的矛尖,发出刺耳的刮擦声,火星迸射。他脚步不停,眼中只有田训那摇摇欲坠的身影!

与此同时,那柄九尺巨刃在付出了近半数力士伤亡的惨烈代价后,终于被推到了护城河边!剩余的七八名力士浑身浴血(有自己的汗血,也有同伴的),发出野兽般的嚎叫,用血肉之躯作为支架,试图将这恐怖的攻城锤砸向早已伤痕累累的城门!

“撞杆!对准刀柄!别让它砸实!”田训目眦欲裂,分心二用!他猛地推开挡在身前的一名士兵,抓起地上一柄沉重的短戟,用尽毕生力气狠狠掷向正在绞杀他亲卫的演凌!短戟呼啸着破开沉闷的空气!

演凌正将一个亲卫踹下城头,眼角余光瞥见寒光,猛地拧身闪避!短戟擦着他的肩甲飞过,带出一溜刺目的火星和烧焦皮肉的气味!剧痛让他动作一滞!

就在这电光石火的一瞬!

“死!”一声沙哑凄厉的女声响起!一直隐在暗处的葡萄氏·林香如同捕食的猎豹般暴起!她手中没有长兵器,只有一把磨得锋利的、用于裁剪绳索的沉重弯头手镰!她完全不顾自身空门大开,合身扑上,手镰带着同归于尽的决绝,狠狠斩向演凌因闪避短戟而暴露的膝盖后弯!

演凌不愧是顶尖刺客,生死关头身体本能地向后急仰!手镰的弯刃划破了他的大腿后侧,拉出一道深可见骨的血槽!剧痛让他发出一声闷哼,动作彻底变形!他猛地回身一刀,逼退林香,但脚步已显踉跄。

另一边,巨大的撞杆在十几名守军拼死推动下,如同攻城锤般狠狠撞在那柄骇人巨刃的刀柄根部!巨大的金属撞击声如同丧钟!巨刃失去了支撑,带着恐怖的势能猛地向前倾斜!但它并未如愿砸在城门上,而是沉重地、斜斜地插入了护城河边缘的淤泥里!巨大的刀身埋入近半,浑浊滚烫的河水如同沸腾般翻滚!最后几个推刀的力士被这剧烈的震动和反作用力直接震倒摔落,卷入城墙下尸山血海之中!

“退!!”城下远处,传来了益中如同受伤孤狼般绝望而愤怒的嘶吼!他看到演凌受伤,看到最后的希望——那柄象征力量的巨刃沉入护城河,看到城头上虽然摇摇欲坠却依旧如同礁石般屹立不倒的最后抵抗意志……十日血战,累累尸骨,耗尽了最后的力气和侥幸。

鸣金声凄厉地响起,穿透闷热的战场。

如同退潮,黑色的叛军带着无尽的疲惫、愤怒和绝望,拖着伤残之躯,缓缓地、不甘地退了下去。留下城墙上下,层层叠叠、姿态各异的尸体,在四十七度的恐怖高温下迅速腐败膨大,散发出更浓烈的死亡气息。嗡嗡飞舞的蝇群,如同不祥的黑云,开始在这片新鲜的血肉盛宴上聚集。

战斗结束了……吗??

南桂城头陷入了一片诡异的、粘稠的寂静。没有欢呼,没有呐喊。只有粗重如破风箱般的喘息声,伤者压抑不住的低沉哀嚎,以及尸体在高温下迅速腐败发出的、令人毛骨悚然的细微噼啪声。

夕阳挣扎着穿透铅灰色的厚重云层,将最后的、如同凝固血浆般的暗红光线涂抹在城墙内外堆积如山的尸骸上,涂抹在每一个幸存者沾满血污泥泞、被高温灼烤得面目全非的脸庞上。

公子田训拄着他的长剑,剑尖深深刺入滚烫的城砖缝隙。他试图挺直腰背,这个简单的动作却让他眼前阵阵发黑,喉头一阵腥甜。他死死咬住牙关,将那口逆血咽了回去。目光缓缓扫过这片浴血的焦土:破碎的兵器,断裂的旌旗,血肉模糊的尸骸,倚着垛口瘫坐、眼神空洞茫然的士兵……三万五千人?此刻还能站立的,十停已去其七。

葡萄氏寒春扶着被演凌刀风扫中、手臂鲜血淋漓几乎脱力的妹妹林香,一步一步挪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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