寿春城危如累卵的密报,由信鸽悄无声息地送入洛阳,辗转落于刘晴妆台之上。她素手展开那方薄绢,灯火映照下,秀眉微蹙,旋即又舒展如初,指尖在“司马师九万大军围城”、“粮秣仅支月余”几字上轻轻拂过,唇边竟泛起一丝冷峭笑意。
“夫君欲借流言解倒悬之危,此计甚险,却也甚妙。”她低语,目光投向窗外沉沉夜色笼罩的司马府邸。重重楼阁,甲士巡弋,这龙潭虎穴,此刻便是她的战场。她需得在此深宅之中,点起一把足以烧向司马师后背的滔天大火,而引火之物,非她亲手所酿之奇酿不可。
翌日,刘晴便以新得佳酿请翁姑品鉴为由,邀司马昭及其心腹于府中花厅小聚。酒尚未启封,异香已丝丝缕缕透出坛口,氤氲满室,清冽中又带一丝勾魂摄魄的甜腻,正是她精心炮制的“忘忧乐”与“凤凰香”调和之物。
“父亲,此酒乃媳妇与晴姐姐遍寻古方,佐以奇花异草,耗时三月方得,名曰‘玉堂春’,最是温补。”杨芷巧笑倩兮,捧觞侍立一旁,一派天真烂漫。司马昭素好杯中之物,嗅得异香,已是喉头滚动,抚掌笑道:“我儿妇与侄女果然兰心蕙质!速速斟来!”
琥珀色的酒浆注入玉杯,司马昭举杯便是一饮而尽。那酒甫一入喉,初时如甘泉清冽,继而一股灼热自丹田升起,直冲泥丸,四肢百骸说不出的通泰舒爽,眼前景象也似乎蒙上一层瑰丽光晕。
几巡过后,司马昭面泛红光,言语渐次高亢。座下如中书令李熹、尚书仆射卢毓等老成之辈,已觉不妥,频频目视刘晴。刘晴恍若未见,只柔声劝道:“父亲大人海量,然此酒后劲绵长,还请缓饮为是。”
恰在此时,府中蓄养的歌姬被引入厅中,丝竹声起,歌喉婉转。刘晴向为首歌姬递去一个极淡的眼风。那歌姬会意,檀口轻启,一曲《鹿鸣》本是宴饮正音,唱至“呦呦鹿鸣,食野之蒿。我有旨酒,嘉宾式燕以敖”时,调子却陡然一转,词句亦变得幽微难明,隐约可闻“…天命靡常,九鼎可问…衮衣待加…”。
“住口!” 一声暴喝如惊雷炸响!只见司马昭猛地推开怀中侍酒的婢女,霍然起身,双目赤红,额角青筋暴起。那奇异的酒力混合着歌辞中暗藏的机锋,如同毒火在他胸中猛烈燃烧,烧尽了理智的藩篱。他一把扯住自己锦袍的前襟,“嗤啦”一声裂帛巨响,华贵的紫袍竟被生生撕开,露出内里中衣,更显出胸膛起伏如涛。
“九鼎?!龙袍?!”司马昭环视满堂惊骇莫名的宾客,发出一阵桀桀怪笑,声震屋瓦,“李中书、卢尚书!尔等日日奏请天子,言吾功高当晋位晋公,加九锡!哈哈!周公?!周公何足道哉!伊尹、霍光,方为吾辈楷模!”
他踉跄两步,手指几乎戳到李熹鼻尖,唾沫横飞,“这天下,有德者居之!吾司马氏…呕心沥血…岂是…岂是只为做那…嗝…束手束脚的周公?!”言未尽,一阵浓烈的酒气翻涌上来,他身躯摇晃,若非左右亲随抢步上前死死搀住,几乎瘫倒在地。饶是如此,那袒露的胸膛,狂悖的言辞,如同烙印深深刻入在场每一位公卿重臣眼底心中。
宴席草草而散,宾客们个个面如土色,仓皇告退,唯恐沾染半分祸事。李熹与卢毓走在最后,彼此交换了一个惊惧至极的眼神,默默无言,脚步却沉重如灌铅。
流言如野火
次日天方破晓,洛阳城尚笼罩在薄雾之中,几缕流言已如毒藤般悄然蔓延开去。
“听说了吗?子上公昨夜府中宴饮,酒后狂言,自比伊霍,更言‘衮衣待加’!衮衣啊!那是天子之服!” 西市茶肆中,几个胆大的商贾压低声音交头接耳。
“岂止!我表兄在卫将军府当差,亲耳听闻!子上公撕袍露体,言道‘天下有德者居之’,直斥周公不足效仿!其心…其心昭然若揭!” 另一人声音发颤,下意识地左右张望。
与此同时,深宫禁苑的廊庑之下,两个小黄门趁着洒扫间隙,躲在朱红大柱后窃窃私语,声音细若蚊蚋却字字惊心:“…撕了袍子不算,还大骂天子所赐的恩荣是枷锁!说是…说是要学那商汤周武…行那…行那革鼎之事呢!” “嘘!慎言!不要命了!”
而真正将这把野火彻底点燃、燎原至不可收拾地步的,却是杨芷那看似无心之举。隔日午后,她携新制的桃花酥前往探望姑母王元姬(司马昭正妻),于后花园凉亭小憩时,故意对着贴身侍女抱怨:“晴姐姐也真是,明知叔父昨夜饮了那‘玉堂春’燥热难耐,才致失仪,偏生今日又酿了一坛‘凤凰香’送去,说是给炎哥哥…这酒名儿听着就…唉,真怕炎哥哥也如叔父一般,酒后说什么‘吾父将受禅’之类骇人之语…”
她声音不大,却字字清晰。凉亭假山石后,正巧司隶校尉董昭的孙女董氏与几位贵女在扑蝶嬉戏,将这番话听了个真切!董氏花容失色,手中团扇落地也顾不得捡,匆匆拉着同伴离去。
不过半日,“司马昭已备九锡仪仗”、“司马炎酒后称其父将受禅”的流言,如同长了翅膀,以更加凶猛精准的态势,直扑洛阳各座高门府邸与宫阙台省!一时间,洛邑震动,人心汹汹。
流言鼎沸之际,司马昭尚在府中高卧,宿醉未醒。其心腹爱将、时任典农中郎将的石苞,却因紧急军务策马赶往城外军营。行至洛阳城西雍门,守门都尉恰是忠于曹魏宗室的骁骑校尉曹真之侄曹训。曹训早已闻得满城风雨,见石苞策马欲出,想起其素为司马氏爪牙,一股邪火直冲顶门。
“站住!”曹训横戟拦住去路,戟尖寒光闪闪,直指石苞,“石将军行色匆匆,欲往何处?可是要替你主子上公,去城外点验那僭越的九锡仪仗么?!” 此言一出,城门内外兵卒百姓的目光齐刷刷聚焦过来,空气瞬间凝固。
石苞性情暴烈如火,连日来为淮南战事调度粮草已焦头烂额,此刻竟被区区城门尉当众羞辱,更直指其主谋逆,顿时勃然狂怒,血脉贲张!
“曹训小儿!安敢血口喷人!”石苞目眦欲裂,猛地拔出腰间佩刀,刀锋在日光下划出一道刺目寒芒,声如雷霆炸响,“吾主子上公,乃大魏擎天白玉柱!功盖寰宇!纵有龙袍加身,亦是天命所归!岂容尔等鼠辈在此狺狺狂吠!速速让开,否则休怪某刀下无情!”
“龙袍加身!天命所归!”——这八个字,如同八道九天惊雷,狠狠劈在雍门内外每一个人的耳中、心上!
曹训气得浑身发抖,正要喝令拿人,石苞身后的亲兵见主将拔刀,亦纷纷刀剑出鞘,寒光一片。城头曹训部属的弓弩手见状,立刻张弓搭箭,锋镝在日光下闪烁着死亡的冷光!剑拔弩张,一场火拼眼看就要在这洛阳咽喉之地爆发!百姓惊叫走避,场面大乱。
消息如同插上翅膀,飞一般传入深宫,也传入因宿醉而头痛欲裂、正被兄长司马师紧急传唤问话的司马昭耳中。当“石苞当众狂呼‘龙袍加身、天命所归’”的急报递到司马昭面前时,他眼前一黑,一股腥甜猛地涌上喉头,“噗”地一声,竟将面前几案喷溅得一片猩红!他手指颤抖地指着那份染血的急报,对着石苞嘶声道:“…天子…大魏天子?没有我司马家族,哪有他曹氏一族,不仅这魏国,就算那蜀国、吴国迟早都是我司马家的,子元无后,这天下迟早不是我的?” 声音里充满了得意、跋扈,以及一股大权在握的狂悖戾气。
是夜,司马府邸深处,刘晴独立于寂静的小院中。夜空如墨,星子疏淡,唯东方天际,象征帝王的太微垣中,那颗本应明亮的帝星,光芒摇曳不定,晦暗不明,周遭更有数道血色小星隐隐迫近,凶光时隐时现。她仰首凝望这天象异变,唇角缓缓勾起一抹清冷如霜的笑意,低不可闻地自语:
“星孛紫微,洛水生波…司马子上,此乃汝父子僭越狂悖,招致的天罚之始!夫君,妾身这把火,已燃起来了…” 夜风拂过,带着深秋的肃杀,卷起她素白的衣袂,案头一卷摊开的《战国策》,正停在“三人成虎,曾参杀人”那一篇。
这股暗流迅速涌向淮南,涌向司马师驻守的平阿。魏帝曹芳正在用早膳,中常侍张当脸色煞白,连滚带爬地扑到御前,伏地颤声禀报:“陛…陛下!洛阳…洛阳已传疯了!皆言卫将军司马昭…...昨夜酒后失仪,狂悖无状,非但撕毁御赐锦袍,更口出大逆之言,自比伊尹、霍光,有…...有不臣之心啊陛下!”
曹芳手中玉箸“啪嗒”一声掉在食案上,汤汁溅污了龙袍,他却浑然不觉,只是脸色瞬间变得惨白如纸,嘴唇哆嗦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司马师在平阿听闻弟弟司马昭欲黄袍加身的流言,拍案而起,眼中满是怒火,“吾虽无子,然羊徽瑜已身怀六甲,司马昭如此迫不及待,置我于何地!”
此时,信使又送来淮南军情急报,寿春城中诸葛诞听闻洛阳流言,士气大振,竟开始组织小规模突围。司马师心中一紧,深知腹背受敌,局势危急。他当机立断,安排即刻撤军,返回洛阳向司马昭兴师问罪。
然司马师情急之下,竟未通知胡遵、陈泰、王基等人。欲知三人下场如何,请听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