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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夜过的极其短暂却又极其漫长。

短暂是对于谢晚宁来说的,她这一夜思绪实在有些繁多,只觉得还没来得及睡,天怎么就亮了。

当然,她这一夜的难免不单单是关于许淮沅,而是同幺娘那令人揪心的遭遇有关,更多的则是由此引发的,那些盘旋在她心头已久的念头。

像柳幺娘这样口不能言、身不由己的女子,在这世道里,绝非个例。

谢晚宁行走江湖多年,刀光剑影中瞥见过太多无声的悲剧——

有的是同幺郎一样,被至亲毒哑,锁在不见天日的樊笼;

有的是天生缺陷,在懵懂与孤独中挣扎;

更多的是寻常妇人,因着“女子无才便是德”的枷锁,虽然能够发出声音,但是却不被人听见,连基本表达诉求都成了奢望。她们像被剪去翅膀的鸟雀,困在方寸之地,受了委屈无处诉说,遭了欺凌只能默默咽下,最终落得个凄凉收场,连名字都湮没在尘土里。

每次想到这些,谢晚宁胸中就似堵了一团灼热的炭火,而就在前几天她突然萌生了一个想法——

能否为这些哑女创一套共通的手语?让她们无需言语,也能跨越地域和经历的鸿沟,用指尖的舞动传递心声?哪怕只是最基础的表达,至少也能让她们的苦痛被人“听见”,让她们的诉求不再石沉大海。

另一个更宏大的设想也随之翻涌——兴办一座女子武堂。不教那些花拳绣腿,只授最实用的防身之术,最狠辣的搏命之法。让那些被视作弱质的女子,也能拥有撕开命运罗网的利爪尖牙,能在面对不公平,不公正时,有底气喊一声“不”,有力量挥出那一拳!

她见过太多阿兰若这般性情如火、本应如草原雄鹰般翱翔的女子,却被世俗的牢笼困得束手束脚,实在可惜。但是,若能给她们一把刀,教她们如何握紧……

会不会也能保护许多人?

谢晚宁目光亮了亮,然而随即又暗淡了下去。

想法她现在虽然有了,但是想实际操作起来,却十分的困难。

首先是身份。这是横亘在眼前的第一座大山。

“乌鹊”这个名字,如今在大楚的通缉榜文上怕是挂了号,朝廷追捕先不说,自己任务失败,却又没有回到天机楼,还带着十一也逃了出来,只怕师父此刻正在四处找寻自己,而且,叶景珩和安平公主叶菀只怕也对自己虎视眈眈,欲除之而后快。

她自身尚且是泥菩萨过江,在暗影中潜行,如何能大张旗鼓地兴办学堂、广收门徒?只怕武堂的牌子刚挂出去,官府的铁蹄和皇城司的鹰犬就闻风而至,不仅自己插翅难逃,更会连累那些满怀希望而来的无辜女子。她不能因为自己的一腔热血,就将她们推向更大的火坑。

另外,抛却身份,还有一个至关重要的东西还没解决,那就是师资!这是另一重难以逾越的关隘。

她谢晚宁一身功夫是杀人技,虽能自保甚至克敌,但如何系统地教导从未习武的弱女子?这需要的是循序渐进的法门,是懂得因材施教的耐心。她自己行踪不定,身份敏感,根本不可能长期坐镇。而放眼大楚,愿意抛头露面、打破“女子习武不雅”的陈规,且有真才实学能教授他人的女子武师,简直是凤毛麟角!去哪里寻?又如何请得动?若招些寻常武师,且不说他们是否愿意屈尊教导女子,单是男女大防这一关,就足以让世俗的唾沫星子将这武堂彻底淹死。阵仗太大,稍有不慎,便是千夫所指,寸步难行。

谢晚宁烦躁地翻了个身,牵动了胸前的伤口,痛得她“嘶”了一声。黑暗中,她仿佛看到无数双像幺娘那样无助的眼睛望着她,又看到无数道世俗鄙夷的目光和森冷的刀锋交织成网,一层一层的向她压来。

“唉……”

谢晚宁无声地叹了口气。

理想丰满,现实却骨感得硌人。这些念头,如同黑暗中微弱的火种,想要燎原,却偏偏遇上四面透风的绝壁和倾盆而下的冰雨。

难啊!

看着天边渐亮的天色,她原想同阿兰若商量一下,可这丫头一夜不见人影,不知道同十一到哪里去了。

谢晚宁捻着被角,坐起身子。

阿兰若心直口快,敢想敢做,或许能碰撞出些不一样的火花,或者泼她一盆冷水让她彻底清醒也好。

该……怎么去做呢?

她沉默的思考着。

当然这一夜对阿兰若和十一来说,实在有些太过漫长。

漫长到足以让草原雄鹰般的女子变成落汤鸡,让最沉默的石头也磨掉一层皮。

阿兰若打得头发披散气喘吁吁,一身五颜六色的装饰也掉得七零八落,耳后羽毛乱飞,裙摆也沾上了黢黑的泥水,实在支撑不住了,索性将弯刀一丢,直接躺在地上,有气无力的开口。

“来吧来吧,直接杀了我吧。”

她算是看明白了,这群人并不是要她和十一的命,而是单纯的折磨他们来了。

这一晚她和十一对着这群黑衣人从月亮升起打到太阳升起,早就疲惫不堪,而这群混蛋目光毒辣,打十招必然要专攻一次她和十一的短处,逼得他们不得不在奋起反抗的同时,还要努力找到自己武功的破绽。

实在扛不住的时候,这群家伙反正也不强攻,饿了给他们饭,渴了给水,困了居然还能让他们眯一会儿,但是就是不让他们走。

一旁,激战了整整一天的十一也没好到哪里去,在同一个黑衣人的对战时终于手软,短刺被瞬间挑飞,深深扎入不远处的树干之中,他也支撑不住,单膝半跪在了软泥之中。

远处,一声尖利的哨音传来,那群黑衣人似乎得到了什么指令,瞬间便如潮水般退去,消失在了树林之中。

十一没有执着的去追,只是抬眼看向那些人消失的方向,汗水从他额角流下,他抬肘擦去。

尽管依旧沉默,但那双黑沉沉的眼睛里,除了疲惫,似乎也多了一点什么不一样的东西——

打到后来,他若有所悟,开始逐渐学会在对战中找寻自己的弱点,而且经此一夜,渐渐便觉得运气充足。

虽然狼狈,但他不得不承认,这一夜被迫的高强度“切磋”,让他的身法和出手时机的把握,隐隐有了一丝突破的迹象。

休息片刻,十一沉默的拎起死狗一样耍赖的阿兰若,这才拖着疲惫的身体往回走,进门的时候恰巧碰见打着哈欠出来撒尿的陈三毛。

天色已大亮,陈三毛打着哈欠,睡眼惺忪地推开客栈后门,准备找个墙角解决一下“人生大事”。他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迷迷糊糊地往外走,嘴里还哼哼唧唧。

“哎哟,憋死三爷了……”

刚一抬头,朦胧的视线里就撞进两个几乎不成人形的身影——

一个一身黑漆漆的,满身是泥,手里还拎着一团五彩斑斓又灰扑扑的东西,此刻听见响动,两个头颅慢慢扭动,向他看来!

晨起眼皮还被眼屎糊住的陈三毛只觉得那两张脸上,看不清五官,看不见容貌,只剩四只充满了红血丝的眼睛紧紧盯着他。

“娘诶——”

陈三毛的哈欠瞬间被吓飞,原地蹦起三尺高,一嗓子嚎得惊天动地,响彻整个后院,“鬼啊!有鬼啊!乌鹊老大——救命啊——!彩色的泥鬼抓人啦——!”

他这一嗓子,堪比平地惊雷。

谢晚宁本就因心事睡得不沉,加上胸前的伤正在结痂的时候,翻动间总会蹭到,所以此刻她虽然有些迷糊,但是精神却格外警醒。陈三毛那凄厉的“鬼啊”刚钻进耳朵,她几乎是条件反射地从床上一跃而起,抄起床边的飞星就冲了出来,连外袍都没顾上披,只穿着一身雪白色中衣,瞬间拉开门冲了出来。

“怎么回事?!”她厉声喝问,眼神锐利如刀,瞬间锁定了后门处那两个引起骚动的“源头”,然后愣了愣。

哪里来的这两个……泥娃娃?

“谁是鬼啊……”一声极其微弱的声音传来,瞬间让陈三毛发觉这声音有些熟悉,赶紧上前几步,“阿兰若?”

他再抬头,“十一?”

待看清是十一抱着几乎不成人形的阿兰若时,他脸上的紧张瞬间化为愕然和担忧,“真的是阿兰若和十一?你们……你们这是去捅了马蜂窝还是掉进泥潭了?”

十一拎着阿兰若走到廊下,准备轻轻将她放下,然而阿兰若脚一沾地,腿就一软,差点又坐下去,只得又抱住十一的腰阻止自己身体的下滑。

十一皱了皱眉,难得没有推开她,反而伸手将她提了提,用自己胳膊的力量支撑着她的身体。

这是阿兰若期盼已久的靠近,但是此刻她已无力再去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幸福,她勉强抬起那张沾着泥点、头发乱得像鸡窝的脸,对着谢晚宁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容,声音也嘶哑得厉害。

“乌鹊……姐姐……昨天简直一言……难尽……我要洗澡……我要睡觉……杀了我……也……别……再……叫……我……”她说完,整个人就像被抽了骨头,顺着十一的身体就要往下滑。

谢晚宁赶紧上前一步扶住她,入手只觉得她身体滚烫又虚软,显然是累脱了力。她一边支撑着阿兰若,一边看向同样一身尘土、汗水浸透劲装、脸色疲惫却眼神依旧锐利的十一,“你们怎么回事?遇到培风的人了?”

十一摇了摇头,目光在谢晚宁略显苍白的脸和眼下淡淡的青影上停留了一瞬,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蹙。他没有回答阿兰若的遭遇,反而开口,声音带着一夜激战后的沙哑,问了一个关键的问题。

“他呢?”

简短的两个字,指向性却无比明确——那个能指使得动冬生,有本事也有动机把他们俩困在外面操练一夜的人。

谢晚宁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谁,有些尴尬地摸了摸鼻子。

“许淮沅?他……昨晚就走了,说是冀京有事,要赶回去处理。”

十一闻言,黑沉沉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随即嘴角极其细微地向上牵动了一下,那弧度几乎难以察觉。

他还以为姓许的支开自己能做出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儿呢,结果居然在七夕的时候自己也没留下?

十一自己没有察觉到,当他得知许淮沅已走,内心隐隐竟也隐含着一丝“你也不过如此,只能背后搞小动作,最后还不是得先走”的少年心性的较劲。

冷笑一声,他已经打定了主意。

这次算许淮沅那个装货跑的快,等下次见面,自己可不会轻易放过这个报仇的机会了。

他没有再多言,仿佛得到了想要的答案,对其他的也不甚关心,只是对着谢晚宁略一点头,甚至没再看软泥似的阿兰若一眼,便径直转身,朝着自己房间的方向走去。他的背影依旧挺直,脚步带着疲惫后的沉稳,仿佛卸下了一个无形的包袱。

谢晚宁看着自己这个师弟,微微叹口气。

十一一夜不见,不问别的,偏问许淮沅,只怕这两人这幅模样同许淮沅那个家伙是脱不了干系了。

只是谢晚宁有点想不明白,十一和许淮沅两个人明明其实都是很好相处的人,怎么偏偏遇见了总是一副搞不到一起去的模样?

谢晚宁看着昏昏欲睡、嘴里还在碎碎念“要洗澡,要睡觉”的阿兰若,和陈三毛在晨光中面面相觑。

“那咋办?”陈三毛被这样一打岔,尿意全无,摸了摸鼻子,往后堂而去。“我去烧水吧。”

谢晚宁看着十一紧闭的房门,又低头看看怀里这个累到神志不清还念叨着“洗澡睡觉”的“彩泥鬼”,再想想自己那堆关于哑女手语和女子武堂的想法……只觉得一个头两个大。

“唉……”她认命地叹了口气,架起阿兰若,“走吧,姑奶奶,先伺候你这位落难彩雀沐浴更衣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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