灶膛里的未熄灭的火苗舔舐着锅底,映得阿兰若的眸子亮晶晶的。见谢晚宁也坐下来,她捧着碗一笑,很是满足地嗅着碗里的香气,接着眸子一亮。
“好香!”
她将筷子在桌上一对,然后便低头去吃,吸溜面条的声音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慢点吃!”谢晚宁怕她烫着,“刚出锅的还热着呢!“
阿兰若却摇摇头,只顾往嘴里塞,吃得两颊鼓鼓,像只贪食的小松鼠。一碗热腾腾的面条下肚,她满足地长舒一口气,向后靠在椅背上,拍了拍肚子。
“真香!”她眯着眼笑,颊边的小酒窝若隐若现,“感觉我像在草原上放羊累了吃上一碗羊肉面,真舒服!”
谢晚宁看她吃得欢快,唇角也微微勾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弧度,“你们云羌也有面条?”
“你少看不起人!”阿兰若撇撇嘴,“当然是有了!我们云羌人是很会做面的,家家户户都有一块绑在马背上的狭长的木板,可以用来擀面,还有和面揉面醒面的一大块厚布。一般来说。这一块厚布会跟随这家的女主人很久,常常很美丽,展开有各种花纹,很漂亮的。”
她的目光透过火苗,像是回忆起了某些久远的故事。
“我阿娘就是做面的一把好手。有时候她会放一点葱花,或者碎洋葱……从前在游牧的路上,可以捡到野葱、野韭菜,那些味道也十分鲜美……面条呢,最好是手擀面,现擀开,徐徐放进慢火滚开的清水里,煮好再捞进肉汤里,切上肉块。”
她砸吧砸吧嘴,像是真的吃到了家乡的美味,“一碗云羌面条,其实是藏着很深的情谊。可是我们云羌儿女常常不会说破,只会很是热情的让你多吃一些,多吃一些,我们就很开心。”
谢晚宁看着她的神情,知道面前这个少女是在思念家乡,于是也安静下来,静静听她讲。
“你知道吗?我刚刚看你在灶台前忙活,就好像回到了小时候那样,我蹲在炉火边,慢慢地等待肉汤有了漩涡,面汤一遍一遍滚沸起来,看面团一点一点变成一把一把好看的面条。就好像,阿妈还在,她还在锅边忙着一样。”
“阿兰若,”谢晚宁伸手,带着一种自己都未曾察觉的轻柔,摸了摸她蓬松微卷的辫子,“是不是想家了?”
“当然想,我离开家已经八年了,”阿兰若笑了笑,转过脸看她,火光在她年轻的脸庞上跳跃。“其实啊,昨天是你们大楚的七夕,在我们云羌草原,它还有个名字叫星落节,而第二天……就是我的生辰。”
谢晚宁微微一怔,心口像是被什么轻轻撞了一下。
生辰?这个昨日还在为追男人跳上跳下、今日却只能蹲在墙角啃冷馒头的姑娘,竟是在自己的生辰夜里如此度过?
一种混杂着怜惜和歉疚的情绪悄然漫上心头。她还没来得及说话,便听阿兰若的声音幽幽响起,带着一种奇异的平静。
“往年这时候,草原上的星星亮得能当灯使,阿爹阿娘会给我煮好大一碗长寿面,上面卧着金灿灿的荷包蛋,阿娘说那是摘下来的小太阳,吃了能照亮一整年……”她的声音渐渐低下去,眼神飘向厨房简陋的窗外,仿佛穿透了黑暗,落在那片遥远而辽阔的、缀满星辰的夜空,“族人们会围着巨大的篝火跳舞唱歌,烤全羊的香气能飘出几里地去……热闹得很。”
谢晚宁的手指无意识地蜷缩了一下,捏紧了搁在膝上的衣角。她看着火光映照下阿兰若的侧脸,那总是充满活力、甚至有些莽撞的眉眼间,此刻清晰地笼罩着一层深重的、与年龄不符的落寞。这层落寞像冰凉的露水,瞬间打湿了谢晚宁心底某个柔软的角落。
她从未想过,这个像小太阳一样燃烧着生命力的少女,心中竟藏着这样深沉的思念与孤寂。
“今天是你生辰?”谢晚宁的声音放得更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怎么不早说?”
她倏地站起身,语气带着不容置疑的决断,“生辰总要有个蛋的,我去给你煎一个。”她转身就朝碗柜走去,步履间带着一丝急切,仿佛这样就能弥补些什么。
“别!别麻烦了!”阿兰若猛地坐直身子,慌忙摆手,脸上瞬间又绽开那熟悉的、灿烂到近乎灼眼的笑容,试图驱散刚才弥漫开来的伤感阴云。
“有这碗面就够了!真的!特别特别好!比我一个人啃冷馒头强多啦!”她用力拍了拍自己微鼓的肚子,语气极其真诚,“谢谢你给我煮面,还愿意听我唠叨。在外面跑了这么久,能遇到你们,能在生辰夜里吃到这碗热乎乎的面,还有人陪着说说话,我已经……很满足,很开心了。”
谢晚宁的动作停在碗柜前,背对着阿兰若,灶膛里跳跃的火光在她挺直的脊背上投下晃动的影子。
阿兰若的笑容,像细小的针,轻轻扎在她心上。她微微吸了口气,转过身,声音放得极柔。
“兰若,若是想家了,我明天让十一陪你回去看看吧……总该回去看看的。”她试探着提议。
阿兰若却“噗嗤”一声笑了出来,清脆的笑声在寂静的厨房里回荡,带着一种看透世事的豁达,却又莫名地让人心头发酸。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她眼睛亮晶晶地眨了眨,“多谢你的好意。不过我想,十一那个木头疙瘩,肯定不愿意离开你身边半步……而且……”
她顿了顿,脸上的笑容依旧明媚,只是那琥珀色的眼底深处,沉淀着一种历经风霜后的平静,像草原深处历经暴风雪后依旧挺立的顽石。
“而且,我家……早就没有人还等着我回去了。”
“怎么回事?”谢晚宁的心重重一沉,像是被一只无形的手攥紧了。她站在原地,定定地看着阿兰若,喉咙有些发紧,预感到接下来要听到的,绝不会是轻松的故事。
阿兰若的语气依旧平缓,像是在讲述别人的事,但每一个字都带着沉重的分量。
“八年前,云羌一场突如其来的草原大火,烧红了半边天,也吞噬了我们赖以生存的宝贵草场和成群的牛羊。灾难降临,总要有人负责。我阿姐她性子孤僻,总喜欢研究些草药、星象,行为在族人看来有些古怪,平时就少不了被人指指点点。大火之后,她竟意外成了众矢之的,被几个平日里就看不惯她的人诬陷,指控是她‘故意纵火’,要引来天神降罚……”
阿兰若的声音没有哽咽,只是那平静之下,是深不见底的悲伤与愤怒。
“在恐慌和失去家园的绝望愤怒中,没有人愿意听我阿爹阿娘的辩解,也没有人去细查真相。部族的长老们匆匆审判,我阿姐就被他们用最粗的绳索捆着,用长矛钉死在了部族的耻辱柱上。”
她说到“钉死”二字时,放在桌上的手不自觉地攥成了拳,指节泛白,微微颤抖。
谢晚宁只觉得一股寒意从脚底直冲头顶,握着碗柜边缘的手指用力到骨节发白。
耻辱柱……钉死……她几乎能想象那惨烈的景象。她看着阿兰若,这个才十几岁的少女,当年不过是个孩子,是如何亲眼目睹这一切的?
阿兰若深吸了一口气,仿佛要将那沉重的记忆压下去,继续道。
“我阿爹……他疯了一样冲上去想救阿姐,被那些红了眼的人用石头砸中了眼睛。他流了好多血,跌跌撞撞地想回家……可是,眼睛看不见了,回来的路上……失足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冰川裂缝里……”她的声音终于带上了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但随即又被她强行压住。“我阿娘……她抱着阿姐冰冷的身体哭了一天一夜,又等不到阿爹回来……一个月后,她……她就跟着去了。她说,草原的风会带她去找他们……”
厨房里陷入一片死寂。灶膛里的火苗发出微弱的噼啪声,仿佛也在为这残酷的往事叹息。谢晚宁站在那里,只觉得胸口闷得发慌。她经历过无数生死,见过人间至暗,但此刻听着阿兰若用这样平静甚至带着点倔强的语气讲述至亲惨死、家园尽毁的过往,那种巨大的悲怆和无力感,依旧像冰冷的潮水般将她淹没。她看着眼前这个笑容依旧灿烂、眼底却沉淀着无尽荒凉的少女,第一次如此深刻地感受到她那份蓬勃生命力下,是靠着怎样一种惊人的坚韧在支撑。
她终于明白,为何阿兰若总是那样热烈地活着,像一团永不熄灭的火焰。因为她早已在至暗时刻淬炼过灵魂,她的“满足”和“开心”,是真正从绝望废墟里开出的花。
阿兰若抬起头,对着谢晚宁努力扬起一个更大的笑容,那笑容里没有了之前的落寞,只剩下一种洗尽铅华的、纯粹的坚强,像暴风雨后草原上顽强挺立的小花。
“所以后来我离开了云羌,反正那里也没有人再欢迎我,”她的声音清亮起来,带着云羌儿女特有的爽朗和韧性,“我带着阿妈留给我的刀,阿爹的酒囊以及阿姐收集的鸟儿羽毛和珍惜的饰品,这样他们好像就在我身边。”
谢晚宁看向她那五颜六色的装饰,心中五味杂陈。
她原以为她只是小姑娘心性,爱打扮了些,无论如何也没想过,这竟是阿兰若对家人那最深切的思念。
阿兰若却笑了笑,托腮看着墨蓝色的天空,“现在一个人,想去哪儿就去哪儿,想追谁就追谁,也挺好的!活着,就有好事发生,对吧?比如,今天不就吃到了你煮的长寿面嘛!这可比草原上的烤全羊还让我高兴!”
她端起碗,将最后一点面汤也喝得干干净净,满足地咂咂嘴,仿佛那碗普通的清汤面,真的是世间最珍贵的琼浆玉露。
谢晚宁望着她,喉咙里堵着千言万语,最终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她默默地走回桌边坐下,看着阿兰若那双在火光映照下依旧亮得惊人的眼睛,心中翻涌着复杂难言的情绪。
是痛惜,是敬佩,更有一种深深的动容。
这个少女,用她看似没心没肺的笑容和永不低头的姿态,在无声地告诉所有人:即使命运给予最深的伤痛,生命本身,依旧值得最热烈的拥抱。
然而阿兰若却没有任她打量,目光反而落在谢晚宁身上,带着一种纯粹的羡慕和真诚的感慨。“喂,你知道吗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谢晚宁挑眉,有些不解,“羡慕我什么?”
“羡慕你有人惦记着啊!”阿兰若托着腮,眼神晶亮,“比如许大人。”
像是想起什么,她顿时来了精神,凑近了些嗅了嗅,压低了点声音,“喂,你昨天是不是淋了桶药汤?黑乎乎的那个?”
谢晚宁狐疑的看着她,“你怎么知道?”
“那可不是普通的药哦,”阿兰若神秘兮兮地,“那是许大人特意托我找的药材!这药对愈合陈年内伤特别管用,尤其是胸口受过重创的旧伤,能拔除寒气,疏通经络。只是不能用太久,不然对身体不好……咳咳咳……”
她的表情突然有点心虚,“我听冬生说,他还为你准备了衣服,所以提议不如淋你身上,反正效果是一样的,还能让你们两个增进感情……”
谢晚宁愣了愣,等反应过来立马便要抓住阿兰若揍。
“原来是你这个家伙……”
“哎呀我不是故意的嘛!”
阿兰若溜得比兔子还快,早早就已经将一只脚伸在了门槛外,此刻见谢晚宁扑过来,立马便逃之夭夭了,只剩下谢晚宁在厨房咬牙切齿。
这群家伙!个个都害她不浅!
阿兰若跑了,厨房里洗碗收拾的活儿就又落在了倒霉蛋谢晚宁身上,一边感叹自己此生悲催,一边收拾完厨房剩余的事儿,天色已经很晚了。
昨夜没怎么睡,今天实在有点熬不住了,谢晚宁打着哈欠,勉强打起精神锁了厨房门,正准备回屋睡觉,却突然感觉到什么,脚步一顿。
院墙外,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