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门外的风声在夜色里被压成一道极细的线,像是被某种庞大无形的存在攥在掌心。
那股压迫感沉得近乎窒息。
宁凡静立在殿口,指尖轻扣着袖口的暗纹,以保持感知的稳定。
他的呼吸甚至被压得极缓。
像是稍微快一分,都会惊醒地底某条沉睡的凶兽。
身后,苏浅浅依旧靠着玉案,肩背的火纹一明一暗。
那纹路像一扇正在被人从另一边敲开的门。
宁凡没有回头。
他知道她的痛感每一瞬都像是有碎火在骨缝中摩擦。
但那不是最紧要的。
殿外的动静才是真正的临界点。
夜色忽然像被撕开一丝缝隙。
不是光。
而是一种“无光”的深暗。
它像雾,却比雾更粘;像烟,却比烟更冷。
宁凡眼神一敛。
影来了。
但不是完全的影。
只是影在地脉深处伸出的第一道试探。
地面极轻地震了一下。
那震动小得像是人的心跳。
却贯穿整座皇城。
苏浅浅低吟了一声,指尖死死扣着案边,似乎怕自己就此被拖向某个深渊。
她的声音像被压在胸腔最深处:“……它……想……上来……”
宁凡低声道:“它不会真正上来。”
他顿了顿。
“除非我先下去。”
那一刻殿中的烛火全部往外倾去。
像是火都知道“主火脉的继承者”决定要面对什么了。
也像是在紧张地屏息。
宁凡抬手,指尖一道极细的金色火线划出。
火线轻轻触碰地面,像是在确认整个皇城火脉的脉搏。
脉搏紊乱。
并非躁动。
而是在“回应”。
回应影。
回应“非火之火”。
回应那些在姒族史书最深处被刻为禁忌的存在。
宁凡闭了闭眼。
“……它提前一步。”
“它比我想的……更渴望复苏。”
殿内空气骤然紧绷。
像是每一寸都被某种古老的视线扫过。
苏浅浅终于抬起头,瞳色深红中浮起一丝极浅的黑纹。
她的声音一字一顿,带着压制不住的惊惧:
“……它……不是望你……”
宁凡微怔:“那它望谁?”
苏浅浅的眼底,浮现出影象在她识海深处留下的一瞬投影。
那投影冰冷、古老、毫无生机。
像是尸骨堆上的火。
她的唇轻颤:
“它望——火井。”
宁凡眉心骤沉。
那不只是躁动。
那是“寄位”。
影要在火井里“寄位”,意味着什么?
意味着它想在姒族火脉之下寻找一个躯壳。
一个能承载它的、足够古老、足够强大、足够纯净的火脉宿体。
而这世间——
能承载影的火脉。
只有两类。
一种是被完整唤醒的姒族王脉。
另一种是拥有“七星骨格”的……苏浅浅。
宁凡的指尖在袖下微微收紧。
殿中烛火被无形之力拉扯,发出极细的爬声。
像是火被“看见”了。
像是火在恐惧。
苏浅浅的呼吸散乱,像是被无形铁链拖着。
宁凡立刻走回她身旁,按住她的后颈,让她的气息稳定在火脉能承受的阈值内。
“浅浅,看着我。”
她的眼神在火与影之间摇晃,像随时会被拖走。
宁凡让她额头靠在自己肩上,以最直接的方式屏蔽外界干扰。
他的声音低得像贴在她骨头上:
“影不会选你。”
苏浅浅气息急促,指尖攥住他的衣襟。
“可它……在……看我……”
宁凡眼底终于浮起杀意。
那杀意不是对“影”。
是对“影想动她”。
殿外的风声突地被完全压住。
仿佛整座皇城都被影的巨大黑幕罩住。
下一瞬——
地底深处传来第二声低沉的震响。
“咚——”
比之前更近。
更重。
更像是巨骨互砸的声响。
苏浅浅仿佛被那一声硬生生拉走了一部分意识,整个人弓起,像是要吐血。
宁凡反手将她压在怀中,强行用自己的火脉帮她挡住那道冲击。
然而影的力量并非火。
是“反火”。
是“食火”。
所以它对苏浅浅影响更深。
她本就是七星骨格,本该承一条明火的命。
却偏被影盯上。
宁凡目光一冷。
他终于抬起右手。
指尖一簇极微的金火亮起。
那火细如发丝,却在殿内投下极深的影子。
苏浅浅的呼吸终于缓了一些。
宁凡望向殿外的漆黑。
像是望向一个沉睡千年的巨口。
他低声道:
“影。”
“你想上来——就去找我。”
殿内所有烛火同时暴闪。
仿佛有一双看不见的眼睛在黑暗中缓缓睁开。
空气像被撕裂,露出某种深渊般的缝隙。
下一瞬——
殿外传来一声极轻极轻的笑。
不是人的笑。
像是骨屑摩擦、火舌冻结、黑暗吐息。
却清晰地落在宁凡的耳中。
“……你……”
“终于——醒了……”
苏浅浅浑身一颤,指尖扣得指节发白。
宁凡的眼色却在听见那声音的瞬间彻底冷了下去。
像是立在火井之上的人,被昔年深渊的恶意重新凝视。
殿外的黑暗开始缓缓蠕动。
像是影的部分意识,借着地脉裂缝,试图以烟的形式渗入皇城。
宁凡抬手,一道细长金火锁链瞬间从指尖劈出。
金火在夜色中划开一道无声的裂痕。
像在黑暗中刻下了一道命令。
“影。”
“你再靠近——半步试试。”
黑暗收了一瞬。
像是它也在打量。
在确认。
在重新审视这个它“等待了很久”的人。
空气沉默得像深海。
苏浅浅贴在宁凡怀里,感受到他胸膛下隐隐震动的火脉回应。
那不是躁。
也不是怒。
那是一种……古老的权威正在被唤醒。
宁凡缓缓吐出一口气。
“浅浅。”
“我要下火井。”
苏浅浅猛地抬起头,眼底闪过撕裂般的惊恐。
“现在?”
宁凡点头。
“影已经在触地脉。”
“再拖一刻,它就会找到连接你骨纹的路径。”
苏浅浅剧烈摇头,声音颤得像要碎:“不行……你现在下去会被它——”
宁凡抬手,指尖轻触她眉心,将她的话打断。
“我不是去给它寄位。”
“是去把它重新……按回去。”
她愣住。
宁凡的声音带着一种极深、极稳的冷意。
像是千年火脉真正的主正在决定命运。
“影要上来。”
“那我就在它上来之前——下去。”
“让它明白,谁才是火脉真正的主人。”
殿中烛火瞬间静止。
连火都被这句话压得不敢动。
苏浅浅喉头发紧,指尖抖着抓住他的手。
“宁凡……你会死的……”
宁凡低低一笑。
那笑里没有轻狂,却有久违的锋芒。
“不会。”
“因为影……等我等了太久。”
“它舍不得我死。”
苏浅浅愣住。
宁凡弯身,将额头轻轻碰上她的,声音温柔得不可思议。
“等我。”
“这一次——我会把它彻底封回去。”
苏浅浅眼眶猛地发红。
但还没来得及开口——
殿外的黑暗猛地向内压来一寸。
像是在宣告:
“来。”
“来吧。”
“火脉之子。”
宁凡缓缓直起身,目光极冷。
“影。”
“我来了。”
他迈出殿门的那一瞬——
整个皇城的火焰同时熄了一半。
仿佛火都在为他让路。
也像是火……在对真正的主人低头。
宁凡踏出殿门的刹那,夜色像被他脚下那一寸火光压出一道极浅的痕。
那痕是光。
夜世界。
在这界的另一边,是影试探出的力量。
风在那一瞬仿佛被抽空。
像是连空气都不敢靠近他。
御火殿阶前的白玉在脚边静静铺展,光滑如水,然而此刻却被无形的阴影爬上了三分。
它们像细线般顺着地脉裂缝爬行。
爬得极慢。
却极坚定。
像是在摸索。
在确认。
在寻找——某个宿主的方向。
宁凡目光在那一条条影线间扫过。
它们不是烟。
也不是雾。
是影本质的一部分。
是“无光的质”。
他抬起手,掌心一缕金火浮起。
不过米粒大小。
却在夜色中落下极重的一道影。
苏浅浅站在殿门内,手指死死抓住门框,像是怕只要自己松开一丝,他就会从这夜色中直接消失。
她的喉间发不出声音。
火纹仍在跳动,一跳一跳地痛。
宁凡回头看了她一眼。
那一眼里有太多东西。
叮嘱。
安抚。
也有必须去做的必然。
苏浅浅狠狠咬住下唇,才不让自己再叫住他。
她知道——影盯上她,只要宁凡不下去,影很快就会顺着她体内那条尚未封死的“七星骨道”爬上来。
那不是寄位。
那是“侵骨”。
她半步都动不了。
只能看着他。
像是看着一个人走向地底最深处的火井口。
宁凡转回头。
目光重新落向皇城中央。
那里,原本被封千年的地脉主口,在夜色中竟隐隐透出一道极细的红光。
像是大地的眼睑被人强行掰开。
像是火脉正在被迫睁醒。
影就在那下面。
在等。
在呼。
在压迫。
宁凡的靴底踏在石阶上,声音轻得几乎听不见。
但每一步都让周围的火纹墙壁轻轻震动一波。
像是整座皇城都在随他的步伐共振。
他越往前走,影的回声就越清晰。
不是声音。
是一种“存在感”。
仿佛站在他身边,与他并肩而行。
苏浅浅抓住门框的手指终于泛白。
她忽然低声道:
“宁凡——它……跟着你。”
宁凡脚步没停。
“它本来就在看我。”
苏浅浅只觉得全身血都凉了。
宁凡的声音却静得可怕。
“它不是追。”
“是迎。”
苏浅浅呼吸猛地一滞。
她终于明白影真正的企图——
不是“去找寄位”。
不是“择宿主”。
而是要宁凡。
要火井千年选中的那个人。
要火脉真正的继承者。
宁凡。
影要他下去。
下去。
入井。
合并。
苏浅浅眼底泛起深深的无助。
“你不能——”
宁凡没有回头。
却在风中轻轻开口。
“不能?”
“浅浅,我早就该下去了。”
风在他身侧流动。
像是火脉在对他开刀。
也像是影在伸出黑暗的触须迎接他。
整座皇城的灯火,在那一瞬全部往中心倾去。
像潮水被吸向深海。
苏浅浅几乎立刻意识到了什么,脸色瞬间发白。
“皇城……在向火井沉。”
宁凡点头。
“影在吸。”
“它要提前打开井口。”
苏浅浅呼吸急促,胸腔几乎要炸裂。
“它要你——”
“对。”
宁凡淡声:
“它在要我。”
他像是在陈述某个早已知晓的事实。
不惊。
不怒。
更不慌。
像是一个人终于走到了命运写下的那条线前。
火井的红光越来越亮。
亮得像在呼吸。
亮得像某种古老的心脏在跳。
脉搏深沉。
带着影的寒。
也带着火的热。
那是完全相反的两种力量,在同一条地脉里互相撕扯。
空气被拉得痛。
宁凡终于停在火井前数丈。
脚下石砖上千年未动的火纹一条条被压亮。
像是全部在为他的到来让开道路。
风停了。
火停了。
影的声息却越来越近。
“……来……”
“火脉之子……”
“来……”
那声音像在宁凡耳边,又像在他心底。
苏浅浅站在殿门那端,几乎颤到无法站稳。
她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
宁凡要下去。
下火井。
与影面对面。
苏浅浅猛地迈出一步。
“我陪你——”
宁凡回头,眼神第一次有了锋利的拒绝。
“不行。”
苏浅浅咬牙:“影要我——”
“正因为它要你,”宁凡打断她,“你更不能下去。”
烛火在那一瞬再次向宁凡倾去。
像是认主。
像是臣服。
宁凡抬手,按在自己胸口的位置。
那里,火脉的主纹正在缓缓亮起。
像一把长久未被拔出的剑正在出鞘。
他直视火井。
声音轻,却稳得像贯穿千年。
“影。”
“我下来了。”
火井猛地亮了一寸。
像是深渊在发出满足而贪婪的呼吸。
苏浅浅的心跳几乎停住。
宁凡抬手,最后看了她一眼。
“浅浅。”
“等我回来。”
苏浅浅的泪在眼眶打转,却死死咬住嘴唇不让它落下。
她知道——
这一去,没有任何人能保证他是否还能回来。
宁凡却微微一笑,像是要安抚她最后一丝恐惧。
然后——
他迈进火井。
那一步落下的瞬间——
整个皇城的火焰全部熄灭。
影的声音在深处彻底响了起来。
“终于……回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