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节的喧嚣如同退潮的海水，留下满地细碎的贝壳（主要是瓜子皮和糖纸），然后迅速被日常的沙砾重新覆盖。
养老公寓恢复了往日的节奏，只是空气中似乎还残留着一丝鞭炮硝烟和油腻年菜混合的、属于特定时节的味道。
春寒料峭，暖气还没停，但窗外吹的风已经带上了点软乎劲儿，不像寒冬那样刮得人脸疼。
院子里的老槐树依旧光秃，但仔细看，枝杈顶端似乎憋着点不起眼的褐绿色芽苞。
陆子昂成功度过了“年关”这场大型外部干扰事件，并将“年糕吃多了不消化”列为新年第一条经验教训。
他脱下了那件功勋卓着的抽象派毛衣（主要是王婶强行拿去洗了），换上了一件稍薄些的旧外套，继续他规律的低功耗生活：
观测芽苞每日变化、躲避钱大爷偶尔不死心的活动邀请、以及评估食堂告别年菜模式后的伙食水平。
一切似乎都在向着更温暖、更慵懒的方向平稳滑行。
直到这天下午，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像一块小石子，投入了这潭刚刚重新平静下来的春水。
来的是个年轻人，二十出头的样子，穿着剪裁得体的羊绒大衣，头发梳得一丝不苟，手里拎着个看起来就价格不菲的公文包。
气质矜贵，与养老公寓略显陈旧的环境格格不入。
他没找小郑干事，而是直接拦住了正准备去食堂进行“餐前侦察”的陆子昂。
“请问，是陆子昂陆老师吗？”年轻人开口，声音清朗，带着一种受过良好训练的礼貌。
陆子昂停下脚步，打量着对方，心里迅速过了一遍认识的人——王导的助理？张明宇的制片？林绾绾的新秘书？都不像。这人身上没有娱乐圈那种或焦躁或圆滑的气息，反而有种……说不出的疏离和优越感。
“是我。你哪位？”陆子昂保持着警惕。
年轻人从大衣内袋里掏出一张素雅的名片，双手递过来：“敝姓周，周聿文。冒昧打扰，家父周世昌，您可能还有印象？”
周世昌？
陆子昂在记忆库里搜索了一下这个名字。
有点耳熟。前世好像……是个挺有名的投资人？还是搞房地产的？似乎在某些酒会上见过两面，没什么深交。印象里是个精瘦、话不多、但眼神很锐利的中年男人。
“哦，周先生。有事？”陆子昂接过名片，没看，直接揣兜里，态度不冷不热。他对这种“爹味”十足的引荐方式没啥好感。
周聿文似乎并不介意他的冷淡，微微一笑：“家父年前退休后，身体一直不大好，医生建议静养。他性子倔，不愿出国，也不想去那些闹哄哄的疗养院。
最近不知怎么，看到了关于您和这家公寓的一些报道，很是感兴趣，非要我来看看，说……”他顿了顿，似乎觉得接下来的话有点难以启齿，“说这里的氛围很好，想来住住试试。”
陆子昂听得一愣。大投资商退休了，看上我这破公寓想来静养？这剧本是不是拿错了？
“我们这儿……条件一般，就是普通养老院。”
陆子昂实话实说，“没那么多高级设施，医生也就每周来一次。周先生怕是住不惯。”
“家父要的就是‘普通’。”周聿文语气平静，却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笃定，“他说，看够了虚的，就想找点实在的。尤其对您……呃，您这种生活方式，很欣赏。”
他说“生活方式”这几个字时，微微顿了一下，似乎无法理解其吸引力所在。
陆子昂顿时觉得头皮发麻。又来了！这种“被欣赏”“被研究”的感觉！他只想普通地养老，不想成为别人眼中的“生活样板间”！
“我没什么生活方式，就是懒。”
陆子昂再次祭出万能挡箭牌，“这儿也就是吃饭睡觉的地方，没那么多讲究。
让你父亲还是找个更专业的地方吧，对身体好。”
周聿文却像是没听到他的拒绝，自顾自地继续说：“家父的意思是，可以先预定一个房间。不需要特殊照顾，就和大家一样。他偶尔过来小住一段时间，散散心。”
他目光扫过院子里晒太阳、下棋的老人，以及趴在窗台上舔毛的“总裁”，眼神里闪过一丝极快的好奇，但很快又恢复了平静。
“当然，为了表示感谢，家父愿意以高于市场价的价格支付费用，并且，”他加重了语气，“可以赞助公寓一批新的医疗设备或者娱乐设施。
您看，是否需要和这里的负责人谈谈？”
钱。设备。赞助。
这几个词像精准的鱼饵，陆子昂几乎能听到不远处竖着耳朵偷听的小郑干事呼吸变得急促起来。
果然，小郑干事几乎是瞬间就闪现到了旁边，脸上堆满了热情洋溢的笑容：“周先生您好！我是这儿的管理员小郑！欢迎欢迎！您父亲能看上我们这儿，是我们的荣幸！
有什么要求尽管提！房间有的是！绝对安静！阳光也好！”
陆子昂在心里翻了个白眼。
周聿文对小郑干事礼貌地点点头，视线却依旧落在陆子昂身上，仿佛在等待他的最终首肯。
陆子昂看着眼前这个年轻人，从他精致的穿着到他公式化的礼貌，再到他话语里那种隐藏在谦逊下的、习以为常的用钱解决问题的思维模式。
他忽然觉得有点累。
这些外面的人，为什么总想往他这个小小的、安静的池塘里钻呢？
带着他们的钱，他们的好奇，他们的“欣赏”，把他这里当成什么？体验生活的主题乐园吗？
他叹了口气，不再看周聿文，而是转头看向院子里。
李大爷正在和赵大爷为了一步棋争得面红耳赤，张大妈在旁边煽风点火，刘奶奶笑眯眯地看着。
“这儿没什么好体验的。”陆子昂声音平淡，“就是一群老头老太太等死的地方。
日子单调，屁事还多。你父亲那样的人，来了只会觉得无聊，还会打扰我们。”
他的话说的直白甚至难听。小郑干事在一旁急得直瞪眼。
周聿文脸上的笑容终于淡了些，似乎没料到会得到如此粗鲁直接的回应。
他沉默了几秒，才重新开口：“陆老师倒是……快人快语。
我会将您的意思转达给家父。
不过，”他话锋一转，“家父决定的事，通常很难改变。或许，他过几天会亲自来看看。”
说完，他微微颔首，不再多言，转身走向那辆停在不远处的、低调但价值不菲的黑色轿车。
小郑干事追着送了几步，回来时一脸恨铁不成钢：“陆老师！您怎么把财神爷往外推啊！周世昌啊！那可是……”
“是谁也得吃饭睡觉。”陆子昂打断他，目光依旧看着窗外，“他来了，能让你顿顿吃龙虾还是咋地？”
小郑干事噎住了。
陆子昂不再理会他，双手揣进外套口袋，慢悠悠地朝食堂走去。
春寒的风吹在脸上，有点凉，但也带着点生机勃勃的味道。
他只想吃碗热乎的汤面。
至于什么投资人，什么赞助，什么体验生活……
爱来不来。
反正，他的池塘就这么大，水就这么深。
容不下太多大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