星核之息
咸阳宫的夜总是浸在一种近乎凝固的寂静里,青铜灯盏里的油脂燃到尽头,灯花噼啪爆开时,嬴政正用骨簪小心翼翼地挑开古籍上粘连的纸页。案几上堆叠的竹简早已被他翻遍,那些记载着上古祭祀与灵源运用的文字,此刻在他眼中竟显得如此苍白——就像三个月前,从昆仑墟遗迹深处带回来的这卷残破帛书一样,初看时只觉晦涩,细究之下才惊觉藏着毁天灭地的秘密。
“陛下,三更了。”内侍的声音在殿外打着颤,带着不敢惊扰的谨慎。
嬴政没有抬头,指尖抚过帛书上那行洇着暗红色污渍的字迹。墨迹像是被血浸透后又风干,笔画间的裂痕里仿佛还能嗅到遗迹深处的腥气——那是一种混合着腐土与焦糊的味道,就像此刻笼罩在关中平原上空的阴霾,明明是盛夏,却连阳光都透着股铁锈般的冷意。
三个月前,灵源异动初现。先是渭水断流三日,河底露出的淤泥里翻涌出青铜残片,上面刻着无人能识的古篆;接着是陇西地震,震后的山缝里渗出荧荧绿光,靠近的牧民都说听见了地底传来的呜咽,像是有无数冤魂在哭号。钦天监的博士们捧着龟甲占卜了半月,只得出“天垂象,见吉凶”的泛泛之谈,唯有负责看守灵源法阵的方士徐福,在深夜闯宫时面色惨白地跪倒在地:“陛下,灵源在枯竭。”
灵源,这是支撑大秦万里疆土的根基。自他统一六国那天起,方士们就在骊山之下布下十二重法阵,引昆仑灵脉入关中,既为稳固龙脉,也为他求那长生不死之术。十年间,灵源滋养着良田,驱动着机关,连阿房宫的梁柱都因灵源浸润而百年不腐。可如今,徐福说,法阵中央的那块玄晶,竟在短短一月内失去了光泽,就像被什么东西一点点吸走了内里的精魄。
“查。”当时他只吐出一个字,指尖捏着的玉佩被攥出了裂痕。
于是,一支由禁军与方士组成的队伍开进了昆仑墟。出发前,领队的将军蒙武拍着胸脯保证,定能寻回让灵源重焕生机的秘法。可回来的只有一半人,蒙武的左臂齐肩而断,伤口处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灰黑色,像是被什么东西啃噬过。他躺在榻上,眼神涣散地抓着嬴政的衣袖,反复念叨着两个字:“虚空……虚空……”
三天后,蒙武就死了。他的尸体在夜里炸开,化为一滩腥臭的黑水,连棺木都被腐蚀出蜂窝般的孔洞。而随他们带回的,除了几箱破碎的青铜器,就只有这卷藏在玉棺里的帛书。
此刻,嬴政的目光终于定格在帛书中间那几行字上。墨迹虽已模糊,但他早已将全文刻在心里,此刻再读,每个字都像烧红的烙铁,烫得他心口发紧:
“灵源乃星核之息,维系星球平衡,然外力干预过甚,恐引‘虚空之噬’。”
星核之息……他忽然想起徐福曾说过,天地初开时,星核坠于昆仑,化为灵脉之源,亿万年来滋养着万物生息。方士们总说,引灵源为己用是顺天应人,是帝王掌控天地的权柄。可这帛书却说,过度干预会引来“虚空之噬”——那是什么?
殿外忽然传来一阵骚动,夹杂着兵器碰撞的脆响。嬴政猛地抬头,案上的青铜剑被他反手握住,剑鞘撞在玉琮上发出清越的声响。
“陛下!不好了!”内侍连滚带爬地冲进来,发髻散乱,“城西……城西出现了怪物!”
嬴政大步踏出殿外,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扑面而来。咸阳宫的宫墙上,守卫们正张弓搭箭,箭矢划破夜空的呼啸声里,他看见城西的方向腾起一片黑雾,黑雾中隐约有无数扭曲的影子在蠕动,像是有什么东西正从地底钻出来。
“那是什么?”他问身旁赶来的徐福。老方士的胡须上挂着冰霜,手指颤抖地指向黑雾:“是……是魔气。可按常理,魔气不该如此汹涌……”
话音未落,黑雾里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快得像一道闪电,瞬间就扑到了宫墙下。守卫的惨叫戛然而止,嬴政清楚地看见,那东西有着人形的轮廓,却没有五官,整个躯体都像是由流动的墨汁组成,接触到守卫的瞬间,那名士兵就像被投入熔炉的冰雪,连骨头都没剩下,只在城砖上留下一滩水渍般的痕迹。
“虚空……”嬴政的喉结滚动了一下,忽然想起蒙武死前的呓语。
徐福瘫坐在地上,脸色比纸还白:“陛下,这不是魔气。魔气有影有形,可这东西……它在吞噬一切,连光线都逃不掉……”
嬴政握紧了剑柄,指节因用力而泛白。他想起十年前,方士们在骊山布下法阵时,曾有个白发老者拦在宫门外,说他逆天而行,终将引来天谴。当时他只当是妖言惑众,下令将老者杖毙于市。可现在,老者临死前那双燃烧着怒火的眼睛,竟与帛书上的字迹重叠在了一起——“外力干预过甚”,原来他引以为傲的掌控,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传朕旨意,”他转身走向偏殿,声音在夜风中带着不容置疑的冷硬,“立刻拆除骊山法阵,所有方士不得再引灵源入咸阳。”
“陛下不可!”徐福挣扎着抱住他的腿,“法阵一旦拆除,关中灵脉会立刻紊乱,到时候……”
“到时候什么?”嬴政低头看着他,目光锐利如刀,“像蒙武那样化为脓水?还是像城西那些百姓一样,被‘虚空’吞噬?”
徐福张了张嘴,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他脸上的皱纹在灯火下显得沟壑纵横,忽然间,这位自诩掌握长生秘术的方士,竟露出了与寻常老者无异的恐惧。
嬴政不再看他,径直走进存放法阵图录的密室。墙壁上悬挂的羊皮卷详细绘制着十二重法阵的脉络,每一条线条都连接着灵源汇聚的节点,那里刻满了他亲手题写的“受命于天,既寿永昌”。可此刻看来,这些字却像一个个嘲讽的符号——他以为自己在掌控天地,殊不知早已成了打破平衡的刽子手。
帛书上还记载着更多。在那行关于虚空之噬的字迹后面,有几行模糊的注脚,像是后人添上去的批注:“星核自转,灵源自生,若强引之,如竭泽而渔。噬起于微,先是异象,次是异兽,终是天地崩塌。”
异象……他想起渭水的青铜残片,陇西的绿光,还有昨夜出现在上林苑的怪事——百兽园里的老虎一夜之间毛发尽脱,瘦得只剩皮包骨,笼舍的栏杆上没有任何抓痕,仿佛它们的血肉是被无形的东西抽干了。
异兽……城西那团吞噬生命的黑影,难道就是注脚里说的异兽?
那么终局的天地崩塌……会是怎样的景象?
“陛下!”密室的门被猛地撞开,蒙恬浑身浴血地冲进来,甲胄上的血珠滴落在地,晕开一朵朵暗红色的花,“虚空……虚空在扩大!已经越过城墙了!”
嬴政猛地转身,窗外的夜空不知何时已被黑雾笼罩,连宫灯的光芒都只能照亮身前三尺之地。黑雾中传来此起彼伏的惨叫,夹杂着建筑坍塌的轰鸣,整座咸阳城仿佛变成了一口沸腾的汤锅,而他们都是锅里即将被煮熟的蝼蚁。
“徐福呢?”他问,声音里听不出情绪。
“方士们在法阵中枢施法,想用剩余的灵源逼退黑雾……”蒙恬的声音发颤,“可……可他们说,灵源流失得更快了,就像……就像黑雾以灵源为食。”
嬴政快步走出密室,登上宫墙。黑雾就在一箭之外翻腾,那些流动的黑影里,隐约能看到扭曲的人形,像是无数被拉长的影子在跳舞。他忽然明白了——所谓的恶魔,或许从来都不是来自地狱的恶鬼,而是他们过度干预自然的恶果。那些被强行引动的灵源,那些被打破的平衡,终究要以另一种方式反噬回来。
“让方士们停手。”他对蒙恬说。
“陛下?”
“拆法阵。”嬴政的目光投向骊山的方向,那里曾是灵源最充沛的地方,此刻却隐隐透出一股死寂的灰黑色,“把所有节点的玄晶砸碎,让灵源回归自然。”
蒙恬愣住了,随即重重点头:“臣遵旨!”
当蒙恬带着禁军冲向骊山时,嬴政又回到了那卷帛书前。他忽然发现,在帛书的最后一页,有一块被火灼过的痕迹,边缘处残存着几个字:“补天之法……在星核……”
星核在昆仑墟深处。他想起蒙武带回的青铜残片,那些无人能识的古篆,或许就是通往星核的线索。
“备车。”他对仅剩的几名内侍说,“去昆仑墟。”
“陛下不可!”内侍们跪倒一片,“外面已是人间炼狱,何况昆仑墟千里之遥……”
嬴政没有理会。他拿起案上的青铜剑,剑身在灯火下映出他坚毅的面容。他这一生,灭六国,筑长城,修驰道,从未怕过任何挑战。可此刻,面对这因自己而起的灾难,他心中涌起的不是恐惧,而是一种迟来的悔悟——原来真正的帝王之术,从来不是掌控,而是敬畏。
黑雾已经漫到宫门口,吞噬着廊柱上的彩绘,那些描绘着祥瑞的图案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褪色、剥落。嬴政跨出宫门的瞬间,黑雾中伸出一条灰黑色的触须,直扑他的面门。他挥剑斩断触须,断裂处喷出的不是血液,而是一股冰冷的风,吹得他脸颊生疼。
“灵源乃星核之息……”他默念着帛书上的话,忽然明白了什么。
或许,所谓的补天之法,从来都不是用外力去填补裂痕。就像水流自有其道,星辰自有其轨,强行扭转的结果,只会是更彻底的毁灭。
当他登上前往昆仑墟的马车时,身后的咸阳城已大半被黑雾吞没。他回头望了一眼那片曾经繁华的土地,忽然想起十二年前,他站在泰山之巅封禅时,看到的云海翻涌,日月同辉。那时他以为自己是天选之子,注定要开创亘古未有的基业。
可现在他才明白,在星核自转的规律面前,再伟大的帝王,也不过是一粒尘埃。
马车驶进黑雾的瞬间,嬴政将那卷帛书紧紧抱在怀里。帛书的残页在风中微微颤动,像是在回应着什么。他知道,前路或许是死路,但至少,他该去做那个亲手纠正错误的人——哪怕代价是粉身碎骨,也要让这被扰乱的星核之息,重归平衡。
车窗外,黑雾中的惨叫声渐渐远去,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奇异的寂静。嬴政闭上眼睛,仿佛能听到星核在遥远的地方缓缓转动,发出低沉而悠长的共鸣——那是比任何政令都更古老的法则,是这片天地最初的心跳。
或许,这才是他该敬畏的东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