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寂。
只有窗外呜咽的北风。
众人的视线望向了主位的身影。
陆沉舟缓缓起身。
玄色的常服在灯光下像一块沉默的礁石。
“明公。”
“北魏皇帝亲自派使者前来。”
贾三思考良久,终于决定开口。
“北境之事,乃是其朝中乱军所为。”
“目的就是挑拨两国关系。”
他不是主和派。
最主要的原因。
还是陆沉舟真的老了。
不宜再征战沙场,若是出了什么意外。
那后果真是不堪设想。
“夫君。”
王云裳见陆沉舟不为所动,缓而开口。
“大汉与北魏尚有来往。”
“这几年两国修好,不动干戈。”
“为平息怒火,北魏割让三州以此求和。”
“此事是否,从长计议?”
陆沉舟绕过宽大的紫檀木书案。
步伐沉稳得听不出一丝异样。
他俯身,拾起那卷沉重得几乎拿捏不住的信件。
孤狼堡破,北魏屠城三日,妇孺尽殁......
他猛地闭上眼,又霍然睁开。
“尽殁。”
眼底那点被岁月磨砺出的温润光华彻底褪尽。
他不再看那信件,转身走向书案一侧的兵器架。
“议和?”
“杀人偿命,天经地义。”
陆沉舟摩挲着那柄唐横刀。
“来人!”
他声音不高。
却带着一种斩断一切的决绝。
穿透死寂的书房,撞在厚重的门扉上。
沉重的书房门被推开一条缝。
赵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探了进来。
“在!”
他单膝跪地,声音嘶哑紧绷。
陆沉舟盯着刀柄,声音平直,没有任何起伏。
“取甲。”
“甲?”
赵云猛地抬头,眼中满是惊疑。
将军已经很多年没有披甲。
难道是要亲自出征?
喉咙滚动,最终只从齿缝里挤出一个字。
“喏!”
赵云起身,迅速而无声地退了出去。
“明公!”
“夫君!”
书房中所有人都在劝阻。
他们跟陆沉舟这么久,何尝不知道他的言下之意。
“若要战,是否先确定方案。”
贾三面露担忧之色。
“其次,此战主帅职位,也要确定人选。”
“明公仅为了三十七人。”
“亲自披甲,是否有些小题大做?”
砰!
猛拍案板。
在场众人均被吓了一跳。
他们已经很久没见到,陆沉舟如此暴怒的一面。
“这是人多人少的问题吗?”
“他们都是我大汉的百姓。”
“诸位,不要忘记。”
“我等为何而战!”
陆沉舟让开位置,露出身后墙上挂着的书法。
《为人民服务》
震得人心发颤。
“自草原统一起。”
“归顺在大汉旗帜下都是我们的百姓。”
“屠城三日,妇孺尽殁。”
“这是割让三州就能解决的事吗?”
“若是各国都如此,大汉何以自处!”
“打得一拳开,免得百拳来。”
一席话毕。
鸦雀无声。
草原归顺的陈服等人。
眼神满是战意和尊敬。
他们本以为陆沉舟会坐视不管。
没想到会为了百姓亲自披挂。
四国虎视眈眈。
如果陆沉舟亲征北魏。
那么其他三个王朝,恐怕不会静观其变。
这几年,他们惦记长安的繁华,眼睛都红了。
“明公,长安是讲究民主的。”
贾三还想劝诫一番。
他最了解陆沉舟的身体。
如今的他,已经不在适合冲锋陷阵。
“如果真要打,最起码要听听百姓的意见。”
“我现在就去通电洛阳召回会议。”
“也只有三天时间,我军兵贵神速,这总.....”
陆沉舟站在房中,如标枪般挺直。
抬手打断了贾三的话。
他很清楚对方的想法。
如果再拖延三天,贾三有无数个理由说服他。
把此战的挂帅名额交给其他人。
“事到如今,我就当一回独断专权者。”
“这件事,待我出兵之后,你再召开会议。”
“大汉的和平与尊严,只在剑锋之上。”
亲卫小心翼翼地替他穿戴。
一股深入骨髓的寒意瞬间穿透而来。
他微微吸了口气。
宽阔的胸膛起伏了一下。
肩臂的肌肉在单薄的衣料下绷紧。
承接住那份阔别已久的重量。
甲叶随着他的动作发出沉闷而艰涩的摩擦声。
如同沉睡多年的巨兽在苏醒时活动僵硬的骨骼。
系带勒紧,环扣咬合。
每一处连接都发出金属特有的咔哒声。
这声音在寂静的夜里异常刺耳。
几道纤弱的身影出现在门口。
带来一阵淡淡的,与这肃杀气氛格格不入的暖香。
几位娘子此刻只披着一件薄薄的素色锦袍。
乌发未绾,散乱地披在肩头。
一张张小脸在灯光下惨白如纸。
唯有那双眼睛,蓄满了惊惶的泪水,红得如同兔子。
白凤仪不敢出声。
只是用那双被泪水浸泡得红肿的眼睛。
死死地望着正在被战术甲胄吞噬的陆沉舟。
“我来吧。”
白凤仪终于颤抖着走上前。
伸出微微发颤的手指,接过亲卫递来的最后一根系带。
笨拙地穿过铠甲缘冰冷的铜环,试图将其牢牢缚紧。
她努力了几次,那系带却总是不听使唤地从她颤抖的指间滑开。
泪水终究没能忍住,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陆沉舟垂眸,看着她徒劳的努力。
他脸上的线条依旧冷硬,没有半分柔和。
那深潭般的眼底,似乎有极细微的温柔。
用手轻轻覆在了她冰冷颤抖的手背上。
引导着她,一圈,一圈。
紧紧缠绕,扣死。
白凤仪抬起泪眼视线模糊,声音带着浓重的哭腔,细若蚊蚋。
“一定要平安归来。”
陆沉舟的手依旧覆在她的手上。
轻轻地拍打着她的手背,并没有说一句话。
沉重的府门在他身后轰然关闭。
隔绝了那微弱的光暖。
门外,三百亲兵铁骑,已如石像般森然肃立。
陆沉舟走到他那匹通体乌黑的“墨云”旁。
这匹跟随他多年的老伙计。
似乎感应到主人身上。
那股沉寂多年后再次勃发的凛冽杀意。
不安地刨动着前蹄,鼻孔喷出大股白气。
他伸出手安抚地拍了拍墨云的颈侧。
随即抓住冰冷的马鞍前桥,左脚踏入马镫。
这个动作。
二十年前,他闭着眼睛都能做得行云流水。
如今,身形微不可察地顿了一瞬。
牙关紧咬,腮边肌肉绷出凌厉的线条。
一股悍然的力量从腰腿瞬间爆发。
硬生生将身体拔起,稳稳地落在了马鞍之上。
长安城外,中军大营。
两个重装合成旅,集合待命。
云层厚重低垂,沉沉压在头顶。
数万将士排开阵势,犹如一片沉默的钢铁森林。
他们身上清一色的迷彩服。
头盔之下,一张张脸孔被风霜磨砺得棱角分明。
眼神锐利如鹰隼,紧紧注视着黑马上的那道身影。
陆沉舟翻身下马走上帅台。
目光缓缓扫过眼前这群虎狼之师。
深吸一口凛冽寒气。
“北魏屠我边城,焚我村庄,杀我大汉百姓。”
声音陡然拔高,撞击着冰冷的空气。
在旷野中激起阵阵回响。
“他们的马蹄,践踏过我们父老的土地。”
“他们的弯刀,饮过我们兄弟姐妹的鲜血。”
“他们以为,这万里山河,是他们随意游猎的草场?”
每一句话,都像沉重的战锤。
狠狠砸在将士们紧绷的心弦上。
“蝗灾两年,旱灾十五年,涝灾一年。”
“仅仅只有四年的太平光景。”
“这短短的四年时间,是我等浴血拼搏而来。”
“是那些死去的兄弟们,用血肉堆积起来的。”
前排一位年轻士兵喉结艰难地滚动了一下。
旁边一个脸上带着旧疤的老兵,眼神深处则燃起无声的火焰。
“如果我们不反抗。”
“其他国家就会认为,我们大汉软弱可欺!”
陆沉舟猛地向前踏出一步,仿佛承载着千钧怒火。
声音沉雄如洪钟大吕。
“身后,是我们的家园。”
“有我们的父母妻儿。”
“有我们世代耕耘的田畴。”
“有我们祖先长眠的青山。”
“一步,也退不得!”
“退一步,就是父母妻儿沦为刀下鱼肉。”
“退一步,就是祖坟青山蒙受敌族践踏!”
“退一步,就是万世子孙永为奴隶!”
每个字都像滚烫的烙铁,深深印入将士们的心头。
“很久以前,我就说过一句话。”
陆沉舟目光如电,扫过一张张因激愤而涨红的脸庞。
抽出腰间那柄曾饱饮敌血的佩刀。
发出龙吟般的清越啸音。
“寇可往,我亦可往!”
这六个字,裹挟着千军万马的意志。
如惊雷裂空,瞬间引爆了死寂的荒原。
“汉家儿郎的骨气何在?”
“就在今日,就在此地!”
“就在你们掌中紧握的刀锋之上!”
陆沉舟猛地回身,看向那杆猎猎作响的帅旗。
那面象征大汉人民意志的红色大纛。
“今日,我等以血肉为界碑。”
“红旗所在,寸土不让!”
“凡我大汉将士,有进无退!”
“唯有死战!”
数万将士的咆哮再次冲天而起。
“死战!死战!死战!!”
声浪一浪高过一浪。
整个军阵如同即将决堤的怒海狂涛。
此时,亲兵们抬着巨大的酒坛。
沉默而迅速地穿行于沸腾的阵列之间。
粗陶大碗被一一斟满。
浓烈刺鼻的酒气瞬间在凛冽的空气中弥漫开来。
陆沉舟高高举起酒碗。
目光再次掠过一张张被战火硝烟刻下印记脸庞。
“请诸君饮下此酒!”
“碗中是家乡的河水,是亲人的热泪。”
“更是我大汉不屈的魂魄!”
烈酒在粗陶碗中晃动,映出万家灯火。
“今日一去。”
“踏破贺兰山缺!饮马北海之滨!”
陆沉舟仰起头,将碗中辛辣的液体一饮而尽。
酒浆顺着胡须淌下,灼热如火。
“若得胜凯旋,此酒便是庆功琼浆。”
“若不幸马革裹尸.....”
“此酒,便是我等黄泉路上的壮行酒!”
“干!”
数万只粗陶大碗同时举起。
数万条臂膀森林般刺向阴沉的天空。
啪嚓!
啪嚓。
饮尽之后。
是无数粗陶大碗。
被狠狠摔碎在冻土上的爆裂之声。
“汉军威武!”
陆沉舟振臂高呼,声嘶力竭。
回应他的,是足以撕裂苍穹的咆哮。
“将军威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