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四年春,汴京大内的玉津园里,杏花正开得如云似霞。刘娥凭栏而立,身上的蜀锦披风随微风轻扬,绣着的杜鹃鸟仿佛要振翅飞出。她望着池中悠游的金鲤,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腕上的暖玉镯——那是二十年前,她随夫婿龚美从成都府东下时,母亲留下的唯一念想。
“娘娘,陛下召您去御书房。”贴身宫女珊瑚的声音打断了她的思绪。刘娥回过身,镜中的女子已年近四十,眼角虽有细纹,眼神却依旧锐利如鹰。自景德元年澶渊之盟后,真宗皇帝赵恒的身体每况愈下,朝堂之事多由她代为批阅,这后宫与前朝的分量,早已悄然压在她肩头。
御书房内,真宗斜倚在软榻上,手里捏着本《太平御览》,却望着窗外出神。见刘娥进来,他勉强笑了笑:“你看这书上说,商汤祈雨于桑林,终致甘霖。如今朕……”
刘娥心中一叹。真宗登基多年,虽有过几个皇子,却都早早夭折,如今膝下唯有杨淑妃所生的皇长女,可帝王岂能无嗣?她走上前,替真宗掖好被角:“陛下何必忧心,臣妾已请龙虎山的高道设坛祈福,想必上天会垂怜大宋。”
真宗握住她的手,指尖冰凉:“当年你入宫时,朕还是襄王,如今……”他顿了顿,声音低下去,“若不是郭皇后难产而逝,朕早已……”
“陛下慎言。”刘娥打断他,目光扫过案上堆积的奏折,“如今最重要的是龙体安康。至于子嗣……”她话未说完,忽听外面传来喧哗,珊瑚匆匆进来:“娘娘,李才人在御花园晕倒了!”
李宸妃彼时还只是个普通的才人,因家世低微,在宫中向来默默无闻。当太医诊出她有孕时,整个坤宁宫都轰动了。刘娥站在寝殿外,听着里面太医的恭贺声,指甲深深掐进了掌心。
“娘娘,”珊瑚低声道,“李才人这胎……可是陛下多年来的第一个皇子啊。”
刘娥没有说话。她想起自己早年曾有过一子,却在襁褓中夭折,此后再无身孕。如今李才人有孕,于国是幸事,于她却是隐忧——若这孩子是皇子,母凭子贵,李才人怕是要威胁到她的地位。
三日后,刘娥在偏殿召见李才人。殿内熏着龙涎香,李才人穿着浅碧色宫装,跪在地上瑟瑟发抖。“起来吧,”刘娥声音平淡,“听说你有孕了,这是天大的喜事。”
李才人惶恐地磕头:“谢娘娘恩典。臣妾出身微贱,不敢……”
“好了,”刘娥打断她,示意珊瑚送上一碗汤药,“这是本宫特意为你熬的安胎药,每日一碗,可保你母子平安。”
李才人望着那碗深褐色的汤药,犹豫着不敢接。刘娥见状,亲自端起药碗:“怎么,你是信不过本宫?”
“不敢!”李才人慌忙接过,一饮而尽。苦涩的药味在舌尖蔓延,她忍不住咳嗽起来。刘娥看着她,嘴角勾起一抹难以察觉的笑意:“好好养着吧,若生下皇子,本宫定奏请陛下,封你为妃。”
待李才人退下,珊瑚忍不住问:“娘娘,那药……”
“不过是些健脾安神的药材罢了。”刘娥淡淡道,目光落在窗外,“只是这孩子,未必能顺利出生。”
大中祥符三年,李才人临盆之日,汴京忽然下起了罕见的黑雪。刘娥站在坤宁宫的窗前,看着漫天飞舞的黑色雪花,心中隐隐不安。珊瑚匆匆来报:“娘娘,李才人难产,太医们正在全力救治!”
“知道了。”刘娥转身,从妆奁里取出一个锦盒,里面装着一张剥制好的狸猫皮,毛色乌黑,爪牙锋利。这是她早已备好的——若李才人诞下皇子,便用这狸猫换走,只说生下了个怪物,以绝后患。
正思忖间,忽听外面传来婴儿的啼哭。珊瑚惊喜道:“生了!是个皇子!”
刘娥脸色一变,拿起狸猫皮就要往外走,却又停下脚步。她想起真宗期盼子嗣的眼神,想起自己多年的谋划,忽然觉得这一步太过凶险。“等等,”她对珊瑚说,“你去告诉产婆,就说本宫有旨,皇子需先抱来给本宫看看。”
产婆抱着襁褓中的婴儿来到坤宁宫,见刘娥面色冷峻,不由打了个寒噤。刘娥接过婴儿,看着他皱巴巴的小脸,心中忽然一动——这毕竟是真宗的骨肉,是大宋的皇子。
“娘娘,”产婆小心翼翼地问,“是否要抱去给陛下看?”
刘娥沉吟片刻,将婴儿递给珊瑚:“你亲自抱去御书房,就说李才人诞下皇子,陛下定会龙颜大悦。”她顿了顿,又叮嘱道,“李才人产后虚弱,让她好好休养,暂时不要让她见皇子。”
珊瑚抱着婴儿走后,刘娥看着桌上的狸猫皮,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她知道,自己终究还是下不了那个狠心。只是这孩子,从此便要养在她的名下,李才人……也只能做个默默无闻的生母了。
乾兴元年,真宗皇帝赵恒驾崩,年仅十三岁的仁宗赵祯继位,刘娥以皇太后之尊垂帘听政。金銮殿上,刘娥坐在皇帝御座旁的纱帐后,听着大臣们的奏报,眼神锐利如昔。
“太后,”宰相丁谓出列奏道,“如今陛下年幼,国事繁重,恳请太后临朝称制,以安天下。”
刘娥心中冷笑。这丁谓想效仿东汉的梁冀,独揽大权,却不知她早已布下棋子。“丁爱卿忠心可嘉,”她缓缓道,“只是祖宗家法不可废,本宫只需辅佐陛下即可。”
散朝后,刘娥回到慈宁宫,珊瑚呈上一份密报:“太后,李宸妃病重,想再见皇子一面。”
刘娥握着密报的手微微一颤。李才人早已被封为宸妃,但一直被幽禁在深宫,仁宗至今不知自己的身世。“知道了,”她淡淡道,“传旨,让太医好好诊治,若有差池,唯他们是问。”
三日后,李宸妃薨逝。刘娥接到奏报时,正在批阅奏折。她放下朱笔,望着窗外的落日,许久才说:“按一品夫人的礼制下葬,棺中填满水银,勿使尸身腐烂。”
珊瑚惊道:“太后,为何要用水银?”
刘娥眼神复杂:“她毕竟是陛下的生母,本宫不能让她……死得不明不白。”
仁宗亲政后,对刘娥的管束渐渐不满。一日,他在翻阅先帝旧档时,发现了一份关于李宸妃的密奏,上面隐约提到她才是自己的生母。
“这是怎么回事?”仁宗拿着密奏,质问贴身太监周怀政。
周怀政吓得跪地:“陛下恕罪,此事……此事太后曾严令不得外传。”
仁宗震怒,立刻派人调查。很快,真相便水落石出——李宸妃才是他的生母,当年被刘娥收养,而李宸妃则被幽禁深宫,郁郁而终。
“好个刘娥!”仁宗拍案而起,“竟敢欺瞒朕二十余年!”他立刻下令,派兵包围了慈宁宫,要为生母讨回公道。
刘娥得知消息,异常平静。她召来仁宗,指着纱帐后的御座说:“陛下如今是天子了,可还记得当年是谁抱着你上朝,是谁为你批阅奏折?”
仁宗看着刘娥斑白的头发,想起多年来的养育之恩,心中的怒火渐渐平息。“你为何要隐瞒朕的身世?”
刘娥叹了口气:“当年若让你认回生母,以她的出身,如何母仪天下?如今你是大宋的天子,只要你安好,本宫背负骂名又何妨?”
仁宗沉默了。他派人开棺查验,发现李宸妃的棺中果然填满水银,尸身完好,穿戴的竟是皇后的服饰。他这才明白,刘娥并非无情,只是在权力与亲情之间,做出了她认为最好的选择。
李宸妃的葬礼过后,汴京的街头巷尾开始流传起“狸猫换太子”的故事。有人说刘娥当年用剥了皮的狸猫换走了李宸妃的儿子,有人说李宸妃是被刘娥毒死的,各种版本层出不穷。
开封府尹包拯在巡查时,听到了这些传言。他回到府衙,看着桌上的卷宗,眉头紧锁。“张龙,赵虎,”他唤道,“去查查李宸妃的死因,务必要水落石出。”
数日后,张龙赵虎回报:“大人,李宸妃确实是病死的,太后还以一品夫人之礼下葬,并无不妥。”
包拯沉吟道:“既然如此,为何民间会有那么多传言?”
“大人,”张龙说,“听宫里的老人讲,当年李宸妃生产时,太后确实抱走了皇子,只是没用狸猫,而是……”
包拯摆摆手:“罢了,皇家之事,岂是我等能管的?只是这传言若不制止,恐生事端。”
然而,传说一旦流传开来,便如野草般难以根除。后来,有人将这个故事编成了戏文,在瓦舍勾栏中演唱,刘娥被塑造成了一个阴险毒辣的女人,而包拯则成了为李宸妃伸冤的青天大老爷。
刘娥垂帘听政十一年,期间政通人和,史称“章献之治”。她去世后,仁宗亲政,开创了“仁宗盛治”。然而,“狸猫换太子”的传说却一直流传下来,成为了大宋宫廷中最着名的谜案之一。
多年以后,仁宗在整理刘娥的遗物时,发现了一个尘封的锦盒,里面正是当年那张乌黑的狸猫皮,旁边还有一封刘娥的亲笔信:“吾儿亲启:当年之事,非吾寡情,实乃不得已而为之。望吾儿以江山社稷为重,勿念旧恶。母刘娥。”
仁宗捧着信,泪水潸然而下。他终于明白,刘娥的一生,都在权力与亲情的夹缝中挣扎。她既是一个政治家,也是一个母亲,只是她的爱,来得太过沉重。
而那张狸猫皮,最终被仁宗葬入了刘娥的皇陵。它就像一个沉默的证人,见证了那段波谲云诡的历史,也见证了一个女人为了守护江山,所付出的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