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德元年冬月,汴京大内的垂拱殿里,铜鹤香炉中升腾的龙涎香被穿堂风卷得四散。宋真宗赵恒攥着边报的手指微微发颤,素白绢帛上的朱笔急报刺目:“辽主耶律隆绪与萧太后亲率二十万大军南下,破德清军,围澶州,前锋已至魏府……”
“二十万?”参知政事王钦若的声音陡然拔高,这位江南出身的文官后退半步,“陛下,辽人来势汹汹,汴京无险可守,不如……不如迁都金陵,暂避锋芒。”
“迁什么都!”宰相寇准猛地出列,朝笏击地有声,“自太祖皇帝陈桥立国,汴京便是天下根本,岂能轻弃?王大人若再言迁都,便是动摇国本!”他身材高大,紫袍玉带在烛火下泛着沉光,两道浓眉拧成铁锁,直勾勾盯着王钦若。
殿内顿时死寂。真宗看着阶下争执的群臣,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三天前,他在御花园赏梅时,还接到河北转运使李沆的密信,说辽军虽有异动,但萧太后新寡,未必敢倾国南下。可此刻边报雪片般飞来,连雄州知州何承矩的亲笔信都称“虏骑如蝗,遮天蔽日”。
“寇相息怒,”枢密使曹利用打圆场,“王大人也是为陛下安危着想。只是……”
“只是什么?”寇准转向真宗,目光如炬,“陛下,如今唯有亲征澶州,鼓舞士气,方能退敌!想当年太宗皇帝高粱河之败,尚能整军再战,陛下难道要学蜀后主刘禅,未战先降?”
真宗脸色一白,手心里全是冷汗。他想起父亲赵光义临终前的叮嘱:“辽人狼子野心,若兵临城下,可战可和,唯不可示弱。”可真要披甲上阵,他这从小在深宫里长大的天子,如何经得起刀光剑影?
“陛下,”寇准上前一步,声音压低却带着千钧之力,“臣已调遣李继隆、石保吉率禁军主力北上,又令杨延昭袭扰辽军后路。只要陛下车驾亲临澶州,将士们必能以一当十!”
窗外忽然起了风,卷着雪沫子扑在窗纸上,发出“沙沙”的声响。真宗望着殿外飘摇的龙旗,王钦若在旁低声道:“陛下,金陵有长江天险,江南富庶……”
“够了!”真宗猛地起身,袍袖扫落案上的茶盏,“朕……朕听寇相的,亲征!”
御驾北上的队伍在雪地里蜿蜒如长蛇。真宗坐在八抬暖轿中,隔着明黄帷帐听着外面的马蹄声,每一次震动都像踩在心上。他想起出发前寇准在宫门外的话:“陛下若再犹豫,只怕河北百姓要做亡国奴了。”
“陛下,前面就是韦城了。”贴身内侍周怀政掀起帷帐一角,哈出的白气在冷空气中凝成团,“寇宰相请旨,是否在此休整?”
真宗探出头,见寇准骑在高头大马上,紫袍上落满雪,却腰杆笔挺,宛如铁铸。不远处,李继隆的前军正在埋锅造饭,炊烟与雪雾交织,竟有了些暖意。
“传旨,”真宗搓着冻僵的手,“就在韦城歇息片刻。”
刚入驿站,王钦若便跟了进来,脸色比外面的雪还白:“陛下,臣刚接到密报,辽军已破通利军,澶州告急!依臣看,不如转道去襄阳,那里更安全……”
“王大人!”寇准推门而入,靴底的雪水在青砖上洇出一片湿痕,“你究竟要将陛下引向何方?”他两步走到王钦若面前,目光如刀,“当年楚襄王避秦于陈,终失社稷;唐德宗奔奉天,几成丧家之犬。陛下若再听你胡言,大宋江山危矣!”
王钦若被他看得后退半步,嗫嚅道:“寇相何必动怒,我只是……”
“只是想效法石敬瑭,做个儿皇帝?”寇准冷笑,“我告诉你,只要我寇准还有一口气在,就绝不会让陛下做那等屈辱之事!”
真宗看着二人争执,只觉头更痛了。他想起今早路过黄河浮桥时,桥身被北风刮得吱呀作响,随行的宫女吓得尖叫,而寇准则在桥头按剑而立,说:“过了此桥,便是战场,后退者斩!”
“陛下,”寇准忽然转身,跪在真宗面前,“臣知陛下心中忧虑,但澶州城中,李继隆已布下强弩阵,床子弩更是能射穿铁甲。只要陛下登城一呼,士气必振!”
真宗看着寇准眼中的血丝,忽然想起父亲说过,这寇准年轻时曾在华山遇仙,得授天机。他深吸一口气,点头道:“传朕旨意,即刻起驾,直抵澶州!”
澶州城北的辽军大营里,萧太后萧绰正对着沙盘沉思。她身着镶金貂裘,虽已年近五旬,眉宇间仍有不怒自威的英气。帐外传来脚步声,长子耶律隆绪掀帘而入,脸上带着忧虑:“母后,探马回报,宋军主力已抵达澶州,还有……宋主似乎亲征了。”
萧绰手中的玉如意顿了顿,沉声道:“赵宋天子竟有此胆色?”她想起二十年前的高粱河之战,宋太宗中箭逃亡,宋军溃不成军,那时的辽军何等威风。可如今,宋军有了床子弩这等利器,更有寇准这等强硬派主政。
“母后,”耶律隆绪指着沙盘,“我军虽已围城,但孤军深入,后援不足。且杨延昭在山西袭扰,断我粮道……”
“够了!”萧绰打断他,“此次南征,是为了给你父皇报仇,也是为了让赵宋知道,我大辽不是好惹的!”她想起丈夫辽景宗临终前的叮嘱,“南朝重文轻武,只要打痛了,自然会求和。”
正说着,帐外传来一阵喧哗。先锋官萧挞凛大步走进,甲叶上的冰碴子簌簌落下:“太后,陛下,末将已在澶州城外设下营寨,明日便要攻城!”这位辽国名将身材魁梧,脸上有道刀疤,是当年与杨业交战时留下的。
萧绰看着他,忽然想起什么:“挞凛,攻城时务必小心,宋军的床子弩十分厉害……”
“太后放心,”萧挞凛大笑,“当年杨业的银枪我都躲过了,还怕什么床子弩?末将明日定要第一个登上澶州城头,取下宋主首级!”
帐内的空气似乎凝固了。萧绰望着萧挞凛自信的脸,心中却掠过一丝不安。她走到地图前,指着澶州城西北角的一处高地:“挞凛,你看那处土坡,若在此列阵,可俯攻城池。”
萧挞凛凑近一看,点头道:“太后英明,末将这就去布置。”
澶州城头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刮过。真宗在寇准的搀扶下登上城楼,明黄的龙袍在风中猎猎作响。城下的辽军阵列整齐,旌旗如林,一眼望不到边,吓得随行的内侍差点瘫倒。
“陛下请看,”寇准指着城楼下的宋军,“李继隆将军已将床子弩布置完毕,只等辽军靠近。”
真宗顺着他指的方向望去,只见数十架巨大的床子弩隐在女墙之后,弩箭长如标枪,在阳光下闪着冷光。城下的宋军见天子车驾,果然士气大振,纷纷高呼“万岁”,声浪直冲云霄。
辽军阵中,萧挞凛听到城上的欢呼声,眉头一皱。他催动战马,带着数名亲兵靠近城墙,想看看宋主究竟是何模样。
“挞凛将军,不可靠近!”后军有人呼喊,但萧挞凛充耳不闻。他胯下的“追风驹”是草原上最好的战马,速度极快,几个起落便冲到了床子弩的射程边缘。
城楼上,寇准眼尖,猛地拽住真宗:“陛下快躲!那是辽军主帅萧挞凛!”
真宗吓得脸色煞白,被内侍们簇拥着躲到城垛后。寇准却站在原地不动,大声下令:“李将军!瞄准辽将!放箭!”
李继隆早已在弩阵后待命,闻言一声令下:“放!”
数十张床子弩同时发出巨响,弩箭带着破风之声呼啸而出,如同一道黑色的闪电。萧挞凛正抬头望向城楼,忽见一道寒光扑面而来,他下意识挥刀格挡,却听“咔嚓”一声,厚背大刀竟被弩箭劈断,紧接着剧痛从额头传来——弩箭穿透了他的头盔,直入前额!
“呃……”萧挞凛闷哼一声,从马上栽倒。辽军见主帅中箭,顿时阵脚大乱,惊呼声响成一片。
“万岁!万岁!”澶州城上爆发出震天的欢呼。真宗从城垛后探出头,看见辽军仓皇后退,不由长出一口气,瘫坐在地,对寇准说:“寇相……真乃朕的社稷之臣也!”
寇准望着城下混乱的辽军,脸上却没有笑意。他知道,萧挞凛之死只是暂时挫败了辽军的锐气,真正的较量,还在后面。
萧挞凛的死讯传到辽营,萧太后恸哭失声。这位纵横沙场的女政治家知道,继续攻城只会徒增伤亡,于是秘密派使者前往宋营议和。
真宗得知辽人求和,立刻召集群臣商议。王钦若立刻奏道:“陛下,天赐良机!辽人丧师折将,正是议和的好时机,不如……”
“王大人又想说什么?”寇准冷冷打断,“如今我军占优,正该乘胜追击,收复燕云十六州!”
真宗看着寇准,又看看王钦若,心中犹豫不决。他想起父亲两次北伐失败的教训,实在不愿再动刀兵。“寇相,”他缓缓道,“连年征战,百姓困苦,若能议和,也是好事。”
寇准还想再争,却被真宗摆手制止。最终,宋朝派曹利用为使者,前往辽营谈判。临行前,真宗对曹利用说:“每年送些金帛给辽人无妨,只要能罢兵,百万之内都可答应。”
寇准则将曹利用叫到一边,低声道:“虽有圣旨,但你若答应超过三十万,我就砍了你的头!”
数日后,曹利用回到澶州,真宗正在用膳,急忙召见。“怎么样?”真宗迫不及待地问,“给了多少?”
曹利用伸出三根手指。真宗以为是三百万,惊道:“太多了!”
曹利用忙道:“陛下息怒,是三十万,每年银十万两,绢二十万匹。”
真宗长舒一口气,笑道:“太好了,三十万就能换来太平,值得,值得!”
消息传出,澶州城内一片欢腾。真宗亲自登城,宣布议和成功,宋军山呼万岁。寇准站在城楼上,望着辽军拔营北撤,心中却沉甸甸的。他知道,这“澶渊之盟”虽换来了和平,却也开了岁币求和的先例,为后世埋下了隐患。
御驾南返的路上,真宗的心情好了许多。他想起在澶州城楼上的惊险一幕,仍心有余悸,但更多的是如释重负。王钦若跟在一旁,低声道:“陛下,寇准此次力主亲征,如今又促成和议,恐怕……”
真宗沉默不语。他知道寇准功高震主,威望日增,这让他这个天子感到不安。“王爱卿有话直说。”
王钦若凑近一步,轻声道:“陛下可知,澶州之役,寇准是把陛下当成了‘孤注’啊!若辽军破城,陛下岂不是危在旦夕?”
“孤注一掷?”真宗猛地停下脚步,脸色变得难看。他想起寇准在城楼上那坚定的眼神,想起他说“后退者斩”时的威严,心中忽然涌起一股寒意。
回到汴京后,真宗对寇准的态度渐渐冷淡。他开始重用王钦若等主张议和的大臣,而寇准则被渐渐排挤出中枢。不久后,寇准被罢去宰相之职,出知陕州。
而在辽国,萧太后将萧挞凛厚葬,随后开始整顿内政,与宋朝维持了百年的和平。澶州城头的那声弩响,不仅射落了辽军的帅旗,也暂时射散了宋辽之间的战火,为北宋赢得了宝贵的发展时间。
只是,当后世回望这段历史时,总会想起那个雪夜,寇准在垂拱殿上力排众议,力主天子亲征的场景。他那如铁般的意志,不仅守住了澶州城,更守住了一个王朝的尊严。而那每年三十万的岁币,如同一个沉重的砝码,压在了大宋的天平上,直到百年后,才显出它真正的分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