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琟望着他被风掀起的披风,又看向城头那面猎猎作响的昭明旗,喉间应了声“嗯”,手按刀柄的力道却松了些。
风雪掠过城楼,卷起少年银甲上的雪沫,落在城下的血泊里,融成一片浅红。
远处的铁骑已将瓮城彻底围住,厮杀声渐低,只剩下零星的求饶与兵刃落地的脆响。
宁瑾白抬手接住一片落雪,指尖的温度将其融成水珠,晶莹如露,悬在指腹边缘欲坠未坠。
他忽然屈指一弹,水珠便如断线的珍珠坠向城下,正落在一具蛮族骑兵的尸首旁。
那处的血已半凝,黑红的色块嵌在皑皑白雪里,像极了他幼时在画谱上见过的朱砂痣,只是此刻看来,哪有半分画意,只剩刺目的腥气扑面而来。
“李琟,”他开口时,声音被穿城楼而过的风掠得有些散,带着少年人特有的清润,却又裹着一丝复杂的怅惘,“你说他们家里,会不会也有等着的人?”
李琟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那具尸首蜷在雪地里,怀里还揣着半块冻硬的麦饼,边缘被啃得参差不齐,想来是赶路时匆忙留下的痕迹。
他沉默片刻,喉间才滚出低低的声,像冰棱撞在石上:“他们踏破三城时,没想过城里也有等着的人。”
宁瑾白一怔,转头看向他。李琟的侧脸藏在阴影里,下颌线绷得如弓弦般紧,只有握着刀柄的指节泛着青白,显露出他此刻并非表面那般平静。
宁瑾白忽然笑了,抬手拍了拍他的肩,银甲相撞发出清脆的响:“你说得对,是我想多了。”
城楼下的厮杀已近尾声,五千铁骑如铁壁般合围,残存的蛮族骑兵被压缩在瓮城一角,手里的弯刀早没了章法,只剩徒劳的挥舞,溅起的血珠混着雪沫,在风里划出凄艳的弧线。
暗卫们从阴影里跃出,短刃划过咽喉的声响轻得像落雪,却比弩箭更让人心头发紧。
“清点人数,”宁瑾白望着下方,声音里已没了方才的怅然,“活口留三个,其余的……”他顿了顿,终究没说下去,只是对着城下挥了挥手。
李琟会意,转身对身旁的传令兵沉声道:“留三个带话的,其余的……一个不留。把他们领军的首级,挑在枪尖上,挂城门上示众!”
传令兵领命而去,脚步声在积雪的城楼上踩出咯吱轻响。宁瑾白起身拍了拍衣袍上的尘土,雪粒从银甲褶皱里簌簌落下。
他看向李琟,笑道:“我去给师尊回话。对了,你……你其实灵根还算不错,要不要考虑和我一起修行?”
他说着,眼尾弯起,带着几分真切的热忱:“师尊那个人,别看他平时板着脸,像是谁都欠了他八百两银子,实则人很好。”
“他把你们这些养尊处优的贵公子从家里拎出来,可不是为了苛责,是不想你们在太平窝里虚度光阴。”
李琟望着城楼外掠过的风雪,喉间应了声“嗯”。
声音里带着几分自嘲,又有几分豁然:“我其实进军营第三天就懂了。以前跟着小叔在黎安城里,整日里斗鸡走狗,惹是生非,不是逛秦楼听曲,便是在酒肆里与人争风吃醋……现在想来,确实不像话。”
他转头望向城中心那处飘扬的“昭明”大旗,目光里多了几分肃然:“我也明白了,君上为何能让陛下如此倾心,朝中诸事尽付于他也全然放心。这般深谋远虑,这般铁骨柔肠,确是人中龙凤。”
风卷着雪沫掠过城楼,打在宁瑾白的银甲上,碎成一片微凉的光。
宁瑾白笑得更灿然,像得了蜜糖的孩子:“你能明白就好。回头我跟师尊提一提,他若是肯收你,保管你日后的路,比在府里混吃等死宽坦得多。”
说罢,他转身往城楼阶梯走去,银甲在晨光里拖出长长的影子,披风被风掀起,如振翅欲飞的白鸟。
李琟望着他的背影消失在转角,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按在刀柄上的手——那双手曾执过玉笛,弹过琵琶,如今却能稳稳握住染血的长刀。
风雪依旧,城下的血腥味渐渐被雪气冲淡。那面昭明旗,金线绣的玄鸟在风里舒展羽翼。
中军大帐内,炭盆里的火星子噼啪跳着,将两人的影子投在布防图上,忽明忽暗。苏烬刚用炭笔在图上狼啸谷东侧圈出个三角,指尖还沾着墨,正转头想对凌言说些什么,帐外已飘来宁瑾白带着笑意的声音:“师尊,师祖……弟子宁瑾白前来复命。”
“进来。”苏烬的声音里带着几分暖意,指尖在图上轻轻点了点。
帐帘被掀开,宁瑾白带着一身寒气闯进来,银甲上的雪沫遇热便化,在脚边洇出一小片湿痕。
他几步到案前,脸上还带着少年人收不住的雀跃:“师尊!西城门的活儿干完了!两千先锋一个没跑,留了三个活口给巴图捎信,领头的首级已经挂在城门上了!”
苏烬抬眸看他,眼底漾着浅笑:“手脚倒快。去叫宇文霖进来,让他带些人去加固西墙,防备巴图狗急跳墙。”
“师尊,宇文将军和陈武将军还在城外巡防,没回营呢。”宁瑾白刚答完,帐外又传来粗声粗气的喊:“陛下,君上,末将张猛求见!”
“进来。”
张猛掀帘而入,甲胄上还沾着冰霜,单膝跪地时甲叶撞出脆响:“君上,城西狼啸谷那边有动静!刚探得他们分了两队——”
“一队五千骑兵,瞧方向是冲着李肃将军护着的粮队去的,那粮队按脚程,明日午时才能到城下;另一队足有一万人马,正往云州城这边挪动,看阵仗是想强攻。”
话音未落,帐帘又被风卷开半幅,影七的身影如纸片般滑入,单膝点地时声音发紧:“主子,粮队方向燃起烽火了!看火光该是离敌军不远,怕是已要遇上。”
苏烬指尖猛地攥紧案沿,指节泛白。他俯身看向布防图,粮队路线与狼啸谷骑兵的轨迹在黑风口东侧相交,那里地势狭窄,正是设伏的好地方。
“李肃带的是重甲,机动性不足,怕是扛不住五千轻骑冲击。”
他抬眸便要起身:“我带北营铁骑去接应,速去速回。”
“你不能去。”凌言伸手按住他的手腕,声音平静,“你是中军主帅,云州城防全靠你调度,万一中了巴图的调虎离山计怎么办?你守城应敌,我带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