次日卯时三刻,晨钟刚在朱雀城头敲响第三声,湿冷的雾气还未完全被初升的朝阳蒸散。
东交门外的官道上已响起了车轮碾过青石板的吱呀声。
三国使团的车马队列正依次驶出宣平门,鎏金铜钉的车厢在熹微晨光里折射出细碎的光,恍若一串被仓促串起的琥珀珠子,沉甸甸地坠在京城柔软的腹腰处。
高晟勒住胯下的乌骓马,掌心在貂裘袖筒里微微沁出汗。
他回头望向那座在晨雾中若隐若现的城楼,箭楼飞檐上悬挂的铜铃正被穿堂风拂动,发出清越而疏离的声响。
像极了三日前政和殿里皇后放下茶盏时那声“咔哒”。
此刻他鼻尖萦绕的不再是龙涎香的沉厚,而是马粪混着草料的腥甜,以及远处市井传来的油条焦香——
这味道粗糙得令人心安,却又莫名勾着一丝惶恐,仿佛那座金碧辉煌的城池随时会像巨兽般合拢嘴,将他们这些侥幸脱身的猎物重新吞噬。
“高兄可是忘了什么?”
巴图尔的声音裹着浓重的酒气从旁侧传来。
这位北狄使臣昨夜显然又在馆驿喝了个酩酊大醉,此刻络腮胡上还沾着未干的酒渍,却依旧精神抖擞地晃着腰间的空酒囊。
“咱北狄的‘烈焰烧’可没少给你灌,怎的临了倒像个新嫁娘般一步三回头?”
高晟扯了扯嘴角,没接话。
他的目光落在队伍最前端那辆八匹白马拉着的鎏金马车——
那是齐盛皇帝特赐给南诏使臣柳文渊的座驾,车厢外镶嵌的七彩琉璃在晨光中流转,晃得人眼晕。
昨夜柳文渊差人送来一坛南诏青柠酒,席间手一直抖得厉害,连斟酒时酒液都洒在了案几上。
“高兄可知,”
当时柳文渊压低声音,指尖抠着紫檀木桌沿:
“三日前陛下说‘前朝余孽’时,某靴底都快被自己的脚趾抠穿了……”
车轮碾过一道浅沟,车厢猛地颠簸了一下。
柳文渊扶着冰凉的琉璃窗沿,胃里一阵翻江倒海。
他掀开窗帘一角,瞥见街道两侧早已站满了看热闹的百姓。
孩童们骑在父兄肩上挥舞着用彩纸扎的小旗,妇人挎着竹篮指点着使团的车马,嘴里碎碎念着:
“东辽的狼皮袄子真厚实”
“南诏的银饰晃得人眼花”。
这些声音混着油条铺子的吆喝、茶摊老板的敲碗声,织成一张嘈杂而鲜活的网。
与政和殿里落针可闻的死寂形成荒诞的对比。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那枚用金丝楠木盒装着的玉佩——
那是皇后娘娘昨日私下召见时所赐,玉质温润,触手生暖,上面刻着个极小的“悦”字。想起那场景——
“柳大人不必惶恐,”
皇后彼时声音轻柔,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南诏的月魄珠,本宫很喜欢。只是往后……”
她顿了顿,指尖划过案头的青瓷笔洗:
“边境的茶马互市,可莫要再出‘小人拨弄’的事了。”
“绝不会!断然不会!”
柳文渊当时几乎是趴在地上叩首,额头撞在冰凉的金砖上,却觉得那寒意远比政和殿里皇帝话语中的冰刃要温和得多。
车外飘来带着水汽的青草香,忽然想起南诏万仞山中的雾,也是这般湿冷而清新,只是少了京城空气中那股若有似无的、属于龙涎香与权力的沉郁气息。
队伍行至护城河桥时,前方忽然传来一阵整齐的甲叶摩擦声。
高晟抬头,只见桥两侧肃立着两排金吾卫,明光铠在朝阳下反射出刺眼的白光,长矛顶端的猩红流苏被晨风吹得猎猎作响。
桥中央,一匹通体漆黑的骏马之上,端坐一人——
玄色常服外罩着件银线绣蟒纹的披风,正是大齐皇帝萧齐逸。
“陛下!”
三人几乎同时滚下马背,膝盖撞在微凉的石板路上,发出沉闷的声响。
高晟能感觉到额头前的地面正被阳光晒得逐渐升温,石板缝隙里钻出的青草带着露水的冰凉,蹭着他的鼻尖。
“免礼。”
萧齐逸的声音比三日前在殿内时温和了些,却依旧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他勒着马缰的手指骨节分明,指腹上有层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痕迹。
“朕已着鸿胪寺将互市章程交予尔等,可都收好了?”
“回陛下,收好了!”
巴图尔嗓门洪亮,几乎震得桥上的石板都在发颤。
他仰起脸,晨光勾勒出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胡茬上的酒渍已被风吹干,只剩下一股混着皮革与汗水的粗犷气息。
“咱北狄的汉子说话算话,往后草原上的好马、烈酒,管够!”
萧齐逸嘴角勾起一抹极淡的笑意,目光转向柳文渊:
“柳大人昨日差人送来的青柠酒,朕与皇后尝了,滋味不错。”
柳文渊浑身一僵,额头瞬间渗出冷汗,几乎是趴在地上颤声应道:
“能入陛下与娘娘之口,是南诏的福气!”
他能闻到自己汗水中混杂着的、方才在馆驿匆忙吞下的胡麻饼味道,这味道在此刻显得如此粗鄙不堪。
“起来吧。”
萧齐逸拨转马头,面向东方渐亮的天色:
“送君千里,终有一别。尔等此去,当谨记齐盛的规矩,也别忘了……”
他顿了顿,声音陡然转冷。
“朕说过的话。”
最后三个字像三枚冰锥,分别刺入三人的后心。
高晟感觉到背脊的貂裘被冷汗浸透,黏腻地贴在皮肤上;
巴图尔下意识地握住了腰间的弯刀,指节因用力而发白;
柳文渊则觉得喉头发紧,仿佛又回到了三日前那间金碧辉煌却寒气逼人的大殿。
“臣等……臣等谨记陛下教诲!”
三人异口同声,声音里带着难以掩饰的颤抖。
萧齐逸不再说话,只是抬手示意。身后的内侍总管尖着嗓子唱喏:
“陛下赐——东辽使臣高晟,玄铁腰刀一柄;
北狄使臣巴图尔,云锦披风一件;
南诏使臣柳文渊,玉如意一支——”
随着唱喏声,内侍们捧着托盘上前。
高晟接过那柄玄铁腰刀,入手冰凉,刀柄上刻着细密的龙纹,刀锋在晨光中闪烁着幽冷的光,恍若政和殿里皇帝的眼神。
巴图尔抓起云锦披风往肩上一甩,那料子滑腻得惊人,与他惯穿的粗羊皮袄截然不同,却莫名地让他想起草原上深秋时节最柔软的云霞。
柳文渊双手接过玉如意,触手温润,却觉得那玉色白得刺眼,仿佛随时会化作一道寒光,劈开他心中那点残存的侥幸。
“谢陛下隆恩!”
萧齐逸微微颔首,调转马头,金吾卫的队列无声地分开一条通路。
他不再回望,黑马四蹄踏在石板路上,发出规律而沉重的声响,渐渐消失在晨雾未散的长街尽头。
直到那马蹄声彻底听不见,三人才仿佛被抽走了所有力气,瘫坐在桥面上。
护城河的水汽裹着水草的腥气扑面而来,高晟深吸一口气,只觉得胸腔里堵着的那团龙涎香的沉郁气息终于被这潮湿的河风驱散了些。
他抬头望向东方,旭日正完全跃出地平线,将天空染成一片炽热的橘红,使团的车马影子被拉得很长,像一串即将被阳光剪断的墨线。
“走了!”
巴图尔率先爬起来,用力拍了拍屁股上的尘土,翻身上马时扯得云锦披风哗啦啦作响,
“再磨蹭下去,咱北狄的马都不想家了!”
高晟扶着腰刀站起身,刀鞘上的龙纹硌着他的掌心,传来一阵细微的刺痛。
他最后望了一眼那座在朝阳中逐渐清晰的城楼——
角楼飞檐上的铜铃还在响,只是这一次,那声音似乎被晨风吹得远了些,也淡了些。
柳文渊被侍从扶上车,刚坐下就听见车外传来孩童的笑闹声:
“快看!那是南诏的使臣!他衣服上的银铃铛好多呀!”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袖中的玉佩,那温润的触感让他稍微定了定神。
车窗外,京城的百姓们还在指指点点,阳光洒在他们的脸上,映出鲜活的、与宫廷截然不同的生气。
车队重新启程,车轮碾过护城河桥的石板,发出“咯噔咯噔”的声响。
高晟策马走在队伍中间,能听见身后宣平门缓缓关闭的沉重闷响,像一声悠长的叹息。
他忽然想起三日前在政和殿,当皇帝说出“前朝余孽”时,殿内龙涎香里似乎混进了一丝极淡的、类似铁锈的气味。
此刻随着离京城越来越远,那气味终于彻底消散,取而代之的是旷野上吹来的风,带着泥土、牧草和远方关河的气息。
巴图尔忽然唱起了草原的歌谣,声音粗粝而高亢,震得路边的槐树叶子簌簌作响。
柳文渊在车厢里拉开窗帘,看见北狄使臣的身影在朝阳下拉得很长,云锦披风在风中翻飞,像一面猎猎作响的旗帜。
他忍不住探出身子,望向身后那座逐渐缩小的城池,宫城的琉璃瓦在阳光下闪烁,如同一片金色的海。
“柳大人在看什么?”
高晟策马靠近,声音压得很低:
“还在想皇后娘娘的玉佩?”
柳文渊猛地缩回手,指尖触到冰凉的琉璃窗沿,才发现自己的手又在发抖。
“没……没什么,”
他勉强笑了笑:
“只是觉得……这京城的太阳,似乎比南诏的更刺眼些。”
高晟没有说话,只是抬头望向天空。
几只苍鹰在高空中盘旋,发出尖锐的鸣叫。
他想起东辽的雪原,此刻应该也洒满了阳光,只是那阳光带着凛冽的寒意,不像这里,暖得让人骨头都发酥。
车队蜿蜒着在官道行驶,两侧的田垄里,早起的农人正弯腰劳作,锄头刨开泥土的声音清晰可闻。
巴图尔的歌声还在继续,混着车马声、风声和远处隐约的鸡鸣,织成一曲与京城截然不同的乐章。
高晟勒住马,回头望去。宣平门已经缩成一个小点,隐没在晨雾与朝阳交织的光华中。
忽然觉得,三日前在政和殿里感受到的那股几乎让人窒息的威压,似乎真的随着这渐行渐远的距离,慢慢消散在关河之外了。
只是他不知道,当使团的车马最终消失在远方的山坳里时。
宣平门的城楼之上,一袭正红宫装的身影正凭栏而立,手中端着的茶盏已凉透,却依旧执着地望着东方。
江林悦指尖划过白玉栏杆上的缠枝莲纹,那里还残留着清晨的露水,冰凉刺骨。
“娘娘,风大,回吧。”
身后的宫女轻声劝道。
江林悦没有回头,只是望着使团消失的方向,唇边勾起一抹极淡的、无人察觉的弧度。
龙涎香的气息早已散尽,空气中只有风吹过城楼时发出的呜咽,以及远处市井传来的、渐渐清晰的喧嚣。
她知道,这只是开始。
那些使臣们带走的,不仅仅是互市的章程和皇帝的赏赐,还有大齐的威严,以及……她亲手埋下的,几颗微小的种子。
晨风吹动她的衣袂,正红的锦缎在阳光下流淌,如同凝固的血,又如同初升的朝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