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十二个绳结,仿佛被狼眼断臂涌出的鲜血浸泡过,沉甸甸地悬挂在沟壑阴冷的空气中。草叶手中那罐散发着怪异苦涩与微甜气息的紫褐色混合根汁——被部落敬畏地称为“伤痂秘药”——确实发挥了奇效。狼眼的断臂创口在厚敷药汁和严密包扎后,致命的出血被牢牢遏制,高烧也在草叶用苦艾叶熬煮的药汤压制下艰难退去。年轻人躺在温暖的地火龙旁,虽然依旧虚弱,脸色苍白如纸,但胸膛的起伏已趋于平稳,眼神中也重新凝聚起微弱的光。他活下来了,以一个残缺的身躯为代价。
然而,这份劫后余生的庆幸,丝毫无法驱散笼罩在部落上空的、比寒冬更刺骨的阴霾。
“血誓石”的发现,如同投入死水潭的巨石,激起的涟漪迅速化为汹涌的暗流。穴熊部落那刻在雪地上、浸透鲜血的熊掌印记,镶嵌着刻有神秘符号的黑石,无声地宣告着不死不休的复仇意志。每一个族人都清楚,上一次只是试探,下一次,将是倾巢而出的、燃烧着复仇怒火的毁灭风暴!沟壑入口的简易胸墙和陷坑,在真正的部落战争面前,显得如此脆弱。
更大的危机,来自内部。
“头领…薯窖…薯窖的存量不对!”负责清点食物的老猎人石叶,脸色灰败地找到岩山,声音带着绝望的颤抖,“我们…我们被偷了!”
岩山的心猛地一沉,跟着石叶冲进北坡下那座巨大的薯窖。窖内冰冷干燥的空气依旧,但原本堆积如山、几乎顶到木架的薯干袋和陶瓮,肉眼可见地矮下去一大截!石叶指着窖室深处几处明显被翻动过的角落:“看!这里的袋子空了!被拖走了!还有…这口瓮,盖子被撬开过,里面的薯粉少了一半!”
“谁干的?!”岩山的怒吼在空旷的窖室里回荡,震得窖壁簌簌落下细土。
“不是外人!”石叶肯定地说,“入口的木门栓得好好的,没有破坏的痕迹!警戒的猎手也没看到外人靠近!是…是我们自己人干的!”
自己人!部落内部出现了窃贼!在穴熊部落虎视眈眈、大战一触即发的生死关头!
愤怒和猜忌如同瘟疫般在部落中蔓延。每一个人的目光都开始变得警惕,扫视着身边的同伴。是谁在大家浴血奋战、为生存挣扎时,偷走了宝贵的、救命的食物?是为了私藏?还是…更可怕的通敌?
岩山强压着焚心的怒火,召集所有族人。他站在高处,目光如冰冷的石刀,扫过每一张或惊恐、或茫然、或躲闪的脸。
“食物,是我们的命!”岩山的声音压抑着雷霆,“偷食物,就是偷所有人的命!在穴熊部落磨着石刀要来灭族的时候,偷食物,就是帮敌人磨刀!”他顿了顿,巨大的石斧重重顿地,“现在!偷窃者自己站出来!交出食物!我以头领的身份,只断他一指,逐出部落!若被我查出来…”他的目光扫过狼眼空荡荡的袖管,意思不言而喻。
死一般的寂静。只有寒风掠过窖口,发出呜咽般的声响。没有人站出来。
岩山的脸色阴沉得能滴出水。他明白,在恐惧和生存压力下,人性中的贪婪和自私被放大了。揪出窃贼需要时间,而他们最缺的就是时间!更可怕的是,这种内部的分裂和不信任,在强敌压境时,将是致命的!
“从今日起!”岩山的声音斩钉截铁,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食物分配由我、草叶、石叶三人共同监管!所有领取食物,必须三人同时在场画押(用沾了炭灰的手指在特定的石板上按手印,原始记账方式)!夜间加派双岗看守薯窖入口!再发现失窃…看守者同罪!”
高压政策暂时压制了内部的混乱,但紧绷的气氛如同拉满的弓弦,一触即断。而食物的消耗速度,并未因失窃而减缓。狼眼需要营养恢复,草叶熬制药汤需要消耗薯粉,制作箭簇、加固工事、日夜警戒的猎手们食量巨大,地火龙的燃烧更是无时无刻不在吞噬着薯饼燃料。薯窖的存量,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下降。
“头领,照这个速度…即使没有失窃,我们的食物,最多只够支撑二十个日落了!”石叶忧心忡忡地汇报,声音压得极低,却像重锤砸在岩山心上。
二十个日落!而穴熊部落的复仇大军,随时可能出现在地平线上!部落需要食物,需要大量的、立刻就能获得的食物来稳定人心,支撑备战!狩猎,成了唯一的选择,尽管在深冬的雪原上,猎物稀少得如同大海捞针。
岩山亲自带领疤脸等最精锐的猎手,顶着凛冽的寒风,扩大搜索范围。月牙也加入了搜索队,它敏锐的嗅觉在雪地里发挥了巨大作用。终于,在距离沟壑两日路程的一片背风山谷里,他们发现了一群珍贵的驯鹿!大约有十五六头,正用蹄子刨开薄雪,啃食着下面枯黄的苔藓和地衣。
“驯鹿!”疤脸的声音因激动而嘶哑,“这么多!够我们吃很久了!”
猎手们眼中燃起了饥饿的绿光。驯鹿肉是上等的食物,皮毛是绝佳的御寒材料,鹿筋更是制作强弓的极品!这简直是山神在绝境中送来的礼物!
岩山也心跳加速。他仔细观察着鹿群。大部分是成年健壮的个体,但其中有两三头体型明显较小,动作也稍显笨拙,显然是未成年的幼鹿。更关键的是,鹿群中有几头雌鹿,腹部明显膨大下垂,步履略显沉重。
“有怀孕的母鹿!”一个经验丰富的老猎手低声提醒,“还有幼崽!”
岩山的心猛地一揪。猎杀怀孕的母兽和幼崽,在部落古老的狩猎传统中,是极大的忌讳!老人们常说,猎杀带崽的母兽,山神会降下灾祸;杀死幼崽,就是断绝了未来的猎物来源。但此刻…部落急需食物!每一块肉都意味着多一分生存的希望!禁忌在生存面前,显得如此苍白无力。
“管不了那么多了!”疤脸舔了舔干裂的嘴唇,眼中只有鹿群的肉,“先射杀几头大的!公鹿优先!”
猎手们无声地散开,寻找最佳的射击位置。强弓拉满,冰冷的石簇对准了浑然不觉的鹿群。就在岩山即将挥手下令放箭的刹那,秦霄的呓语,毫无征兆地、如同冰锥般刺入他的脑海!这一次,呓语不再模糊,而是清晰、连贯,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悲悯的沉重感:
“…孕畜禁杀…幼兽哺育…可持续…竭泽而渔…自掘坟墓…生生不息…方为长久…”
“孕畜禁杀”!“幼兽哺育”!“可持续”!“竭泽而渔”!“自掘坟墓”!“生生不息”!
这些词语如同惊雷,在岩山耳边炸响!他猛地抬手,制止了即将射出的箭矢!动作之大,甚至惊动了远处一头警觉的雄鹿,它抬起头,警惕地望向这边。
“头领?”疤脸和其他猎手不解地看向岩山,眼中充满了急迫和困惑。
岩山脸色变幻不定,内心天人交战。执火者的警告清晰而严厉:猎杀怀孕的母兽和幼崽,就是“竭泽而渔”,就是“自掘坟墓”!只有让母兽产仔,让幼崽长大(“生生不息”),才能有“可持续”的猎物来源(“方为长久”)!
但眼前的现实呢?部落嗷嗷待哺,强敌环伺,薯窖日渐空虚!不猎杀,拿什么填饱肚子?拿什么支撑即将到来的血战?古老的禁忌和执火者充满智慧的警告,在生存的残酷天平上激烈碰撞。
“疤脸,带几个人,绕到山谷另一边,制造动静,把鹿群往东边赶!”岩山的声音低沉而沙哑,最终做出了一个折中的、痛苦的决定,“只射杀…看起来最强壮、但腹部平坦的公鹿!避开母鹿,特别是怀孕的!还有…幼鹿!谁都不准动!”
“头领!那几头公鹿跑了怎么办?母鹿和幼鹿跑得慢啊!”疤脸急了。
“按我说的做!”岩山的眼神不容置疑,“这是执火者的神谕!违者…视为背叛部落!”
“执火者神谕”几个字,如同无形的枷锁,压下了猎手们的质疑。疤脸咬咬牙,带着几个人迅速绕向山谷另一侧。
驱赶开始了。疤脸等人敲击石块,发出巨大的噪音。鹿群受惊,开始向东边较为开阔的雪原奔逃。正如疤脸所料,最强壮的公鹿速度最快,冲在最前面。几头怀孕的母鹿和幼鹿被落在了后面。
岩山紧紧盯着落在最后的那头母鹿。它的腹部高高隆起,奔跑时动作明显吃力,眼看就要掉队,成为最容易被猎杀的目标。一个年轻的猎手,大概是想到部落里嗷嗷待哺的妇孺和即将见底的食物,又或许是立功心切,手指一松,一支利箭带着破空尖啸,直射向那头怀孕母鹿的后腿!
“不——!”岩山目眦欲裂,怒吼出声,但已来不及阻止!
就在箭簇即将洞穿母鹿后腿的瞬间,一道灰色的闪电从斜刺里猛扑而出!
是月牙!
这只被安安驯化的幼狼,仿佛也听懂了秦霄那充满悲悯的呓语,又或许是本能地抗拒对孕育生命的伤害,它竟然不顾一切地扑向那支疾飞的箭矢!它的身体在空中与箭矢猛烈碰撞!
“嗷呜——!”一声凄厉的惨嚎!
箭矢被月牙撞偏了方向,“夺”的一声深深扎进母鹿身旁的雪地里!而月牙则被巨大的冲击力撞飞出去,翻滚在雪地里,肩胛处被箭杆划开一道长长的血口!
“月牙!”紧随其后的安安发出撕心裂肺的哭喊,不顾一切地冲向受伤的幼狼。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惊呆了所有人!那头怀孕的母鹿惊惶地看了一眼倒地的月牙和冲来的安安,发出一声哀鸣,挣扎着加速,跟上了远去的鹿群,消失在雪原尽头。
狩猎草草结束。猎手们只射杀了两头健壮的公鹿。收获远低于预期。而代价,是月牙肩膀上那道皮肉翻卷、深可见骨的伤口,以及部落内部那根因猜忌和生存压力而绷得更紧的弦。
沟壑内,气氛压抑到了极点。
草叶含着泪,用刚刚研制的“伤痂秘药”为月牙处理伤口。幼狼疼得浑身发抖,却只是用温热的舌头舔着安安满是泪水的小手,琥珀色的眼睛里充满了委屈和不解。它不明白自己为什么挨打,但它知道,它保护了那个“大家伙”(怀孕母鹿)。
安安抱着受伤的月牙,小小的身体因愤怒和悲伤而颤抖。她第一次用充满敌意的眼神看着那个射出箭的年轻猎手,还有那些脸上带着失望和不满的族人。
“为什么要射鹿妈妈?为什么要伤害月牙?”安安的声音带着哭腔,却异常清晰,“执火者说了‘孕畜禁杀’!月牙都听懂了!它救了鹿妈妈!你们…你们是坏人!”
孩子天真的质问,像鞭子一样抽在众人心上。年轻猎手羞愧地低下头。其他人也默然不语。
岩山站在空地中央,看着受伤的月牙,看着哭泣的安安,看着那两头被剥皮分割、鲜血淋漓的公鹿尸体,又想起那头惊惶逃走的怀孕母鹿,心中充满了前所未有的复杂情绪。执火者的呓语——“竭泽而渔”、“自掘坟墓”、“生生不息”——如同沉重的鼓点,敲打在他的灵魂深处。
“都听着!”岩山的声音打破了死寂,异常沙哑,却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决断,“从今日起!部落狩猎,立下新规!”
他巨大的石斧指向那两头公鹿的尸体,又指向月牙的伤口,最后指向西南方穴熊部落的方向:
1. **孕畜禁杀!** 所有怀崽的母兽,一律不得猎杀!违者,视同伤害部落未来,断一指,逐出部落!
2. **幼兽哺育期禁杀!** 所有尚在哺乳期、明显未成年的幼兽,同样不得猎杀!违者,同罪!
3. **优先猎杀成年雄性!** 狩猎目标,以健壮但非繁殖核心的成年雄性野兽为主!
4. **设立‘休猎区’与‘休猎期’!** 在主要猎物繁殖地(如这次发现驯鹿的山谷)和繁殖季节(开春后),部落主动避让,不去惊扰猎杀!
5. **尝试驯养替代狩猎!** 疤脸之前带回的雪兔幼崽,以及其他可能驯化的动物(如温顺的食草动物幼崽),要加大投入,像安安驯养月牙那样,尝试人工喂养、繁殖!让它们成为部落圈养的食物和材料来源!
这五条新规,如同巨石投入深潭,在部落中激起滔天巨浪!反对声、质疑声、不解的议论声瞬间爆发!
“不能杀怀孕的?不能杀小的?那我们吃什么?!”
“现在食物都不够!还想着以后?先活过这个冬天再说吧!”
“驯养?那得等到什么时候?兔子才多大一点肉!”
“头领!这是要饿死我们啊!”
岩山任由质疑声浪冲击,岿然不动。他的目光扫过草叶手中那罐救命的“伤痂秘药”,扫过狼眼那空荡荡的袖管,扫过安安怀中受伤的月牙,最后停留在秦霄所在的棚屋方向,声音如同磐石般坚定:
“执火者指引我们找到了冰窖,造出了地火龙,挖出了薯田,做出了石簇雨,炼出了伤痂秘药!他的智慧,哪一次错过?”他顿了顿,巨大的石斧指向薯窖,“我们现在的困境,是因为敌人!是因为窃贼!不是因为山神赐予的猎物不够多!杀光母兽和幼崽,明年、后年,我们吃什么?拿什么养活孩子?拿什么对抗穴熊部落?难道要像被我们杀光的旅鼠群一样,最后饿死在光秃秃的荒原上吗?”
“‘生生不息’,才能‘方为长久’!这是执火者赐予的、比石簇雨更重要的生存智慧!”岩山的声音如同洪钟,压下了所有的质疑,“新规,不是束缚我们的绳索,是保证我们部落能像这沟壑里的地火龙一样,一直燃烧下去的火种!谁再质疑,就是质疑执火者的智慧!就是质疑部落的未来!”
“执火者的智慧”和“部落的未来”,这两个沉重的砝码,最终压倒了短视的质疑。反对的声音渐渐平息,取而代之的是一种深沉的、带着困惑和思考的沉默。族人们看着那两头公鹿的肉被分割,看着草叶小心地为月牙上药,看着安安抱着幼狼低声安慰,心中那根只知索取、不懂回馈的狩猎之弦,第一次被一种名为“可持续”的理念,轻轻地、却无比坚定地拨动了。
草叶默默地将“孕畜禁杀”、“幼兽哺育”、“生生不息”这几个词,用炭笔(烧焦的细树枝)刻在一块相对平整的石板上,放在了秦霄的担架旁。石板上方,是绳结系统,记录着流逝的时间和迫近的危机;下方,则是这象征着未来希望的新规。
秦霄在沉睡中,似乎感应到了什么。他那一直紧蹙的眉头,极其轻微地舒展了一些。放在身侧的手指,不再痉挛或抓握,而是缓缓地摊开,掌心向上,仿佛在接纳着这份来自原始部落的、艰难而伟大的觉悟。一缕微弱但清晰的精神波动,如同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在草叶和靠近的安安心中泛起涟漪,传递着一个模糊却温暖的信息:“…希望…种子…已播下…”
绳结系统上,第四十三个结被打上。它记录下的,不仅是一次狩猎伦理的剧烈冲突和一项影响深远的新规诞生,更是一个原始部落,在血与火的生存挣扎中,第一次将目光投向了比眼前果腹更遥远的未来。“孕畜禁杀”——这朴素的可持续狩猎观,如同在凛冬冻土中艰难破土的嫩芽,虽然脆弱,却承载着文明延续最根本的智慧之光。这光芒能否照亮通往“生生不息”的道路,驱散穴熊部落带来的战争阴云?答案,在更加残酷的考验中孕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