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潭的苦水冰冷刺骨,浸泡着战士们麻木的双脚。一排排糊满泥浆的腌渍陶瓮沉默矗立在窑口附近的高地上,散发着混合咸腥与微酸的怪异气息,像一座座冰冷的墓碑,标记着生存的底线被拉低到何等程度。指甲盖大小的“瓮食”带来的微弱饱腹感转瞬即逝,胃囊重新被灼烧般的空虚啃噬,但至少,暂时驱散了为一块腐鱼自相残杀的疯狂。穴熊部落的喧嚣被暴雨暂时压制,但沟壑内无人天真地以为危机已过。那短暂的、被污水“毒龙”击退的哀嚎,只会酝酿出更深的怨恨和更凶残的反扑。
草叶靠坐在滚烫的窑壁旁,身体在极度的疲惫与持续的低温中无法控制地微微颤抖。她的目光落在脚下——被无数双脚反复踩踏、又被暴雨冲刷浸泡的泥泞地面。湿滑、粘稠、冰冷,如同这片绝望之地的底色。然而,就在这片令人深陷的泥泞中,一些被无意踩踏出的、相对规整的凹痕引起了她的注意。这些凹痕的边缘,因反复的踩压和泥浆的粘稠,竟呈现出一种奇异的、略显清晰的边界。
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模具”、“标准化”、“批量化生产”、“建筑构件”的冰冷图谱瞬间被激活。如同黑暗中擦亮的火柴,短暂地照亮了混沌的脑海。
“墙…” 草叶的声音沙哑干涩,带着一种被窑火和雨水蒸腾出的虚弱,却又透着不容置疑的决断。她指着沟壑那道赖以生存、如今却布满裂纹、摇摇欲坠的土石墙。“…塌…需…砖…”
(墙…塌…需要砖…)
沟壑内一片死寂。战士们茫然地看着她,又看看那道在暴雨冲刷下簌簌掉落的泥墙。砖?那是什么?一种新的食物?还是武器?
草叶没有解释。解释是奢侈的。她需要的是执行。她艰难地站起身,脚步在泥泞中有些虚浮。她走到那片被踩出相对规整凹痕的泥地前,蹲下身,伸出因寒冷和过度用力而布满细小裂口的手指,沿着凹痕的边缘用力向下抠挖、刮削。湿冷的泥浆裹着她的手指,刺骨的寒意钻心。
“…模…” 她吐出一个冰冷的字眼,手指的动作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精准,将凹痕四周松软的泥刮掉,努力加深、修直那天然的轮廓。一个歪斜的、长方形的浅坑雏形在泥泞中显现出来。
“木!” 草叶猛地抬头,目光如同淬火的刀刃,扫向沟壑内支撑窑顶和简陋窝棚的几根粗壮原木,最终定格在几块用于加固墙体的厚实木板。“劈!削!方!条!四根!一样长!一样宽!” 她的手指在空中比划出一个长方形的框架。
硬骨愣了一下,随即明白了。这是要制作工具!一种从未见过的工具!他立刻带着几个尚有余力的战士扑向那些支撑木。石斧在湿冷的空气中沉重地劈砍,带着一种绝望的狠厉。珍贵的支撑结构被强行拆解、破坏,换取制作新工具的原料。粗壮的原木被劈开,厚实的木板被削薄、打磨边缘,力求平直。每一次劈砍,都让头顶的窑顶和窝棚发出不祥的呻吟,泥土簌簌落下。但没人敢停下。牺牲结构的安全,换取新的可能。
很快,四根长短、粗细尽力一致的木条被送到草叶面前。她拿起一根,冰冷的手指摩挲着被粗糙打磨过的棱角。不够完美,但在这泥泞地狱里,已属难得。
她将这四根木条拿到自己修整出的那个浅坑旁,开始笨拙而坚定地拼接。两根长木条平行摆放,作为长边;两根短木条垂直放置两端,作为宽边。她用湿泥糊在木条相接的角落,用力按压、粘连,再用细藤蔓紧紧捆绑加固。一个粗糙的、长方形的木框——陶模的雏形——出现在泥泞中。
草叶将这个木框小心翼翼地放入那个被她修整过的浅坑里,用力向下按压,使其底部与坑底的泥面贴合。木框的边缘略高于坑沿。
“泥!” 她命令,指向寒潭边相对细腻、粘稠度高的深色淤泥土。“取!砸!摔!去石!去草!最细!最粘!” 她的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迫切。寒潭边的淤泥土,是沟壑内能找到的最接近“纯净”的泥料来源。
战士们如同提线木偶,麻木地冲向寒潭边。石锤、石棒疯狂地砸向挖来的泥块,摔打、揉捏,剔除里面的碎石、草根。冰冷的泥浆裹满他们的手臂、身体,每一次摔打都耗费着所剩无几的体力。很快,一团团被反复锤炼、变得细腻粘稠的泥料堆在木框旁。
草叶抓起一大团冰冷的泥料,狠狠摔进木框里。泥浆四溅。她用力按压,用手掌、用拳头,将泥料砸实,填满木框的每一个角落,抹平表面。她的手在冰冷的泥浆中反复刮擦、按压,力求表面尽可能平整。
“起!” 她低喝一声,双手抓住木框的两边,屏住呼吸,用尽全身力气,小心翼翼地、极其缓慢地将木框向上提起!
所有人的目光都死死盯着那里。
木框脱离了泥地。在它原来占据的位置,留下了一块方方正正、棱角相对分明的泥块!虽然边缘带着湿泥的粘稠,表面也不够绝对光滑,但它拥有清晰的形状!一个规整的长方体!与沟壑里任何自然形成的泥土都截然不同!
“砖坯!” 草叶的声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沙哑颤抖,但更多的是一种冷酷的宣告。成功了!模具成型!这泥块,就是未来城墙的细胞!
沟壑内响起一片压抑的、带着难以置信的抽气声。战士们看着那块在泥泞中诞生的、带着人工斧凿痕迹的方正泥块,又看看草叶手中那个简陋的木框。一种全新的、冰冷的秩序感,如同初冬的第一片寒霜,悄然覆盖了绝望的泥沼。这东西,能筑墙?能抵挡穴熊人的石斧和青铜箭?
“做!” 草叶将沾满泥浆的木框扔在泥地上,声音恢复了绝对的冰冷,“一模一样的模子!再做十个!快!” 她指向那些被劈开的木料,“泥料!继续砸!砸得更细!更粘!水!寒潭苦水!适量!不能太稀!不能太干!”
命令如同无形的鞭子,再次抽打起来。沟壑瞬间变成了一个原始而冷酷的“制砖工厂”:
* **木工组:** 在硬骨的嘶吼下,战士们疯狂劈砍着仅存的木料,用石斧、燧石片削、磨,制作着一个个粗糙的长方形木框。每一次劈砍,都伴随着头顶结构松动的簌簌声,牺牲着暂时的遮蔽换取未来的壁垒。
* **取泥组:** 战士们深一脚浅一脚地踩在寒潭边冰冷的淤泥里,用石铲、甚至用手,挖取粘稠的淤泥土。每一次弯腰都耗尽力气,每一次起身都带着泥浆的沉重。
* **炼泥组:** 老人和受伤较轻的战士负责最繁重的体力消耗——摔打、揉炼泥料。巨大的石锤被举起,砸落,泥块在重击下变形,碎石和草根被剔除。泥料在反复的摔打中变得细腻、粘稠、柔韧。冰冷的泥浆溅满他们的脸和身体,沉重的石锤每一次落下都震得手臂发麻,虎口崩裂。有人脱力倒下,立刻被拖到一边,由后面的人补上位置。
* **制坯组:** 相对强壮的战士负责操作模具。将木框用力按入事先找平或简单修整过的泥地,抓起冰冷的、粘稠的泥料,狠狠摔入框内,用尽力气按压、砸实、抹平。然后,屏住呼吸,小心翼翼地提起木框。一块湿漉漉、沉甸甸的砖坯便诞生在泥泞之中。动作必须快而稳,泥料湿软的窗口期很短。冰冷的泥浆吸走手上的温度,手指很快变得僵硬麻木。
* **干燥组:** 完成的湿砖坯被小心翼翼地搬到窑口附近温度最高、相对干燥的区域。那里,滚烫的地面和窑壁散发的热浪是最好的天然烘干场。砖坯被紧密地码放,吸收着珍贵的热量。战士们必须时刻注意,避免砖坯被窑口溅出的火星点燃,或被突然的雨点淋塌。
草叶穿梭在这片混乱而有序的“工厂”里,如同一台冰冷的监察机器。她的目光锐利如鹰隼:
* 一个木工削出的木框边缘不够平直,被草叶一脚踢开:“重做!废料!”
* 一团泥料中夹杂着一颗稍大的石子未被发现,砸入模子后,提框时砖坯一角碎裂。草叶抓起那团失败的泥料,狠狠摔在负责炼泥的战士脸上:“眼瞎?砸!”
* 一个负责制坯的战士因饥饿手抖,提框时用力不均,砖坯扭曲变形。草叶走过去,拿起那块不成形的泥块,猛地砸向旁边冰冷的窑壁!“废物!你的力气喂狗了?”
* 干燥区,一块砖坯因码放不稳倒下碎裂。负责的战士惊恐地看着草叶。草叶没有打骂,只是冰冷地指向寒潭:“取泥,重做。今日口粮,减半。” 那战士的脸瞬间惨白,却不敢有丝毫怨言,踉跄着冲向冰冷的泥潭。
冷酷、高效、无情。任何失误都意味着宝贵时间、体力和材料的浪费,而浪费,在生存的边缘,就是死罪。草叶用最直接、最残酷的方式,将“标准化”、“质量”、“效率”这些秦霄记忆中的工业法则,强行烙印在这群挣扎求生的原始人身上。人性?温情?在筑起足以抵挡穴熊人的砖墙之前,都是可以碾碎的尘埃。
石花佝偻着身子,在炼泥组里用枯瘦的胳膊抱着小石锤,一下下无力地砸着面前一小团泥。她太老了,力气微弱,泥料处理得不够精细。旁边的战士嫌她碍事,粗暴地将她推开:“滚开!老废物!别挡道!” 石花跌坐在冰冷的泥水里,浑浊的眼睛茫然地看着周围疯狂劳作的人群,看着那些在泥泞中诞生的方正泥块。她下意识地伸出枯枝般的手,摸了摸旁边一块刚脱模、尚未干燥的冰冷砖坯,仿佛想从那规整的形状中汲取一丝暖意,却只摸到一片湿冷坚硬。
“起来!干活!” 一个战士路过,踢了她一脚。
石花挣扎着爬起,重新抱起那冰冷的小石锤,砸向那团永远砸不细腻的泥。眼泪混着脸上的泥浆流下,无声无息。
时间在窑火的咆哮、石锤的砸击、战士的喘息和压抑的咳嗽中流逝。一块块湿冷的砖坯被制造出来,密密麻麻地铺满了窑口附近的高地。它们整齐地排列着,吸收着窑火的热量,缓慢地失去水分,变得坚硬。这景象带着一种奇异的、冰冷的秩序感,与沟壑内弥漫的绝望和疲惫形成刺眼的对比。
草叶站在这一片初具规模的“砖坯方阵”前,脚下是冰冷的泥泞。她的目光越过这些由泥泞、苦水、血汗和冷酷意志凝结成的造物,投向沟壑那道在风雨中飘摇的土墙。秦霄意识碎片中关于“烧结”、“陶化”、“强度”、“建筑结构”的图谱在眼前冰冷地展开。
“火…” 她低声自语,声音被窑火的轰鸣吞没。
这些冰冷的泥块还不够。它们只是半成品。要真正成为城墙的骨骼,抵挡青铜的锋芒,它们还需要经历窑火更深、更彻底的洗礼——浴火重生,或者粉身碎骨。而窑火的燃料,是战士们的生命和沟壑内仅存的、正在飞速消耗的木材。
牺牲,才刚刚开始。冰冷的砖坯在火光映照下,投下长长的、如同棺椁般的阴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