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默没说话。他左手缓缓抬起,探入右袖!刺啦一声裂帛!袍袖内侧衬里的细布竟被他硬生生撕下尺许长一绺!
布片灰白,边沿扯得狗啃似的毛糙。他随手将残破布片抖开,覆在殿旁伺候笔砚太监端着的乌木大漆盘里。
那太监唬得一哆嗦,漆盘上松烟墨锭在盘底无声滚动。陈默枯瘦指头捻起那锭青黑墨块,看也不看,右掌猛地攥紧!指骨如铁!
噗嗤!
墨锭应声碎裂!
暗色墨屑混着掌心被棱角刮破渗出的血丝,顺着他指缝丝丝缕缕淌下,落在盘底灰白布片上!
他甩掉手里墨碴,枯指直插盘底浓墨血丝,蘸了!饱了!就着那灰白布片!手腕如疯癫!笔走如龙蛇!
墨是泼的!血是淌的!
笔锋裹着浓墨狼血!在粗糙的灰布上凶厉劈斩!那哪里是写字!是执刀砍杀!
起首墨字如雷霆炸落——“六王毕”!
“四海一”!
“蜀山兀”!
“阿房出”!
一个个墨团炸开!墨血淋漓,字字沉雄如重锤擂鼓,撞在殿内无数人心房之上!
陈默猛地掷开沾满墨血的破笔,捏住布片两角,朝殿心狠狠一展!嘶吼劈开沉闷!“使——六国——各爱其人!则足以拒秦!”
他一步踏前!靴底重重跺在摔落在地的象笏旁!金砖嗡鸣!
“使秦——复爱六国之人!”声音陡转苍凉,如同穿过千载风沙呜咽而来,“则递三世可至万世而为君!”
他喉结滚动,目光如炬扫过满殿惊骇面孔!
“……秦人不暇自哀!”他猛地拔高!
“而后人哀之!”
再拔高!已近嘶吼!
“后人哀之——”他豁然转身!染墨破布直指丹陛!声震瓦梁!如同天边滚雷碾过!
“——而不鉴之!”
字字泣血!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
尾音落下!激起死寂千尺!
满殿朱紫如同被施了定身法,老翰林胡须剧烈颤抖,那个摔了象笏的侍郎僵在原地,连摔落的象笏都忘了拾!诸葛玄笼在袖中的左手猛然收紧!
唯有那布片上墨血勾连的字句如同黑红毒蛇在灰白上扭动!
“亦使后人而复哀后人也!”——那一个复哀的“哀”字!墨汁混着血丝!在布上洇开一团浓腥粘稠的印记!边缘狰狞如鬼哭!
丹墀角落!一个须发皤然的老翰林!猛地往前踉跄几步!手中沉重的桃木象笏竟“啪”地一声被他硬生生用脚跺碎!他枯瘦的手死死抓住御阶旁冰冷的蟠龙柱!身体抖得如同风中残烛!
浑浊的老眼!
死死钉着那方破布!钉着那淋漓墨血间透出的万世悲音!
干瘪的嘴唇哆嗦着!喉咙里滚出破碎浑浊的音节!如同喉管撕裂!
“……悬……宫门……”
他枯指痉挛般抠着雕龙的冰凉鳞片!
“……此文……此……当悬……于……宫门!!!”
最后一声嘶吼如同泣血!骤然劈开死寂!在铜鹤炉袅袅的青烟里!
戛然而止!
他身体猛地一软!直直朝后瘫倒!
旁边的御史手忙脚乱去扶!丹墀之上!龙椅之中!那枯槁的龙袍身影!置于扶手上的枯指!几不可查地!跳动了一下!
老翰林那声嘶吼的余震还在蟠龙柱间嗡响,倒下去的身躯被几个绿袍小吏七手八脚架出殿门。阶前那方灰白布片上的墨血字痕,刺目地铺在太监抖得不成样子的乌木漆盘里。“悬宫门”三个字如同淬毒的钩子,钩得满殿人心头血肉淋漓。空气里银骨炭烘出的暖意,此刻像滚油般灼人喉咙。
丹陛上传来一声枯指轻叩鎏金扶手的“嗒”响。
诸葛玄缓缓步下丹墀一步。白衣广袖无声垂落,脚下未染纤尘。他不看任何人,目光落在殿角那座蟠龙铜壶滴漏上。
“少年时偶拾汉魏残篇。”他开口,声音不高,却带着一种奇特的穿透力。殿里原本还有几声难抑的喘息和衣料摩擦的窸窣,瞬间被这声音压得死寂。
“窃以为神鬼之章,录于心间,时时吟哦,以洗尘浊。”他微扬下颌,白发在殿角幽深的阴影里浮着一层冷光,“今日殿中,气象宏阔,倒衬得上此篇——”
他右手缓缓抬起。枯瘦的手指如同玉雕,骨节分明,拇指与中指虚虚相扣。
吐字。
“建高——门之嵯峨兮,浮双阙乎太清——”
“立中天——之华观兮,连飞阁乎西城——”
诸葛玄闭目,宽袖微振!
“揽二桥于东南兮,乐朝夕之与共——!”
“共”字尚未落定!声如龙吟!千回百转!继而骤然沉落!化作一声冰冷长吟:
“——俯皇都之宏丽兮,瞰云霞之浮动……”
声音忽收!极静!
只余气息悠长!
这哪里是吟诵!分明是祭告天地!那“乐朝夕之与共”一句,被他以雄浑内力迫出,直指陈默方才那布片诗文!讥其不过是拾人遗唾!便如同收了他二乔!
诸葛玄诵毕睁眼,眸光清冷如古井寒冰,无声地落在他脸上,带着一种勘破虚妄的了然与审视。
陈默没动。他甚至连眼皮都未曾抬起半分,胸腔震动,声音破喉而出!
“壬戌之秋,七月既望——”
“苏子与客泛舟游于赤壁之下——”
诸葛玄眸中冰芒骤然一跳!捏着茶盏的指骨蓦地收紧!
“清风徐来,水波不兴……”
“举酒属客……”他声音略扬,又悠然地沉降下去,“诵明月之诗……歌窈窕之章……”
他向前微迈半步!虽闭目!却似已置身扁舟!风挟大江之气!扑面而来!衣袂轻摆!
“少焉,月出于东山之上,徘徊于斗牛之间!”
“白露横江——”他双臂极其舒展地缓缓划开!似乎在拥抱那弥天月华!“水光接天!”
“纵一苇之所如,凌万顷之茫然……”
声如大江奔涌!广袤!浩荡!将殿中每一个人心神卷入!
“浩浩乎如冯虚御风,而不知其所止……”
“飘飘乎如遗世独立,羽化而登仙——”
“仙”字余音缈缈!未绝!
下一刻!声调陡然跌回!沉郁!厚重!如同暗潮卷起江底泥沙!
“……寄蜉蝣于天地……”
“……渺沧海之一粟——”
“蜉蝣”两字吐出!如同烧红的冰锥!
端坐于丹墀之上,墨衣如夜,雪发如霜的诸葛玄,他指间那盏定窑薄瓷盏“砰啷——!!!”一声毫无征兆地炸开!
几片锋利碎瓷在巨大的冲力下飞溅,不偏不倚,狠狠扎进诸葛玄身侧鎏金蟠龙椅的扶手之上!
时间骤然凝固!
侍立的太监僵成了泥塑,阶下跪着的杨慎之,眼珠几乎瞪出眼眶,脸上那强装的从容瞬间裂得粉碎,只剩下赤裸裸的惊骇!
死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