赤壁孤舟的余韵还在梁柱间嗡鸣,碎瓷的冷光嵌在蟠龙椅的金鳞缝里,扎眼。殿内炭火烘出的暖意被方才那泼溅的茶汤浇透,混着瓷片寒气,凝成一股子粘稠的湿冷,裹在人身上。诸葛玄墨袖上那片深褐的茶渍缓慢洇开,他枯指悬在半空,几滴残茶顺着指尖滴落,砸在青砖上,嗒,嗒,轻响刺耳。
他缓缓抬眸。眼底方才碎裂的冰渊此刻沉凝如万载玄冰,寒气几乎要透骨而出。那目光不再审视,而是如同两柄淬了九幽寒气的冰锥,直直钉在陈默脸上,声音不高,却似刮过铁板的砂石:
“好一个‘寄蜉蝣于天地’……”
他微微一顿,唇角扯起一丝极淡、极冷的弧度,如同冰面裂开一道细缝。
“……然则!”
声音陡然拔高!如同冰河乍裂!
“蜉蝣朝生暮死,岂知沧海桑田!天地浩渺,终需人主沉浮!”他猛地踏前一步!墨袖无风自动!白发在殿角幽光下如同银焰升腾!“治国!平天下!非是江上弄月!空谈玄理!”
他枯指戟指!直刺陈默心口!字字如冰雹砸落!
“你!窃机巧!掠诗文!蛊惑人心!搅乱朝纲!今日!当着圣人之面!当着满朝衮衮诸公!”
他声音陡然沉下,如同巨兽低吼,带着碾碎一切的威压:
“老夫问你——”
“何谓道?!”
“何谓德?!”
“何谓——”
他深吸一口气,胸腔起伏,白发微颤,最后三字如同雷霆炸响!
“——安天下——?!”
声浪在殿内轰然回荡!震得铜鹤炉内灰烬簌簌!几个年老体衰的臣子被这突如其来的厉喝骇得身形一晃,险些栽倒!空气紧绷如拉满的弓弦!无数道目光如同芒刺,瞬间聚焦在陈默身上!炭火烘烤的暖意荡然无存,只剩下砭骨的寒!
陈默立在原地。肋下那块旧疤在诸葛玄逼人的气势下突突狂跳,牵扯着半边身子都隐隐发麻。他脸上依旧没什么表情,只有眼底深处,似有星火被这冰寒的质问点燃。他缓缓抬手,探入左袖。
没有撕布,没有泼墨。
他摸出的,是一支笔。
侍立一旁的小太监早已面无人色,抖索着捧上乌木漆盘。盘中铺着一张新裁的黄麻纸,纸色微糙,边缘还带着毛刺。墨是新研的松烟,浓黑粘稠,在端砚里凝成一汪深潭。
陈默没看诸葛玄。他垂着眼,目光落在黄麻纸上。那粗糙的纹理在殿内昏黄的光线下清晰可见。他枯瘦的手指捏住笔杆,指节因用力而微微泛白。笔尖缓缓探入墨池,饱蘸浓墨。
笔尖悬停于纸面寸许,墨汁凝聚成珠,将坠未坠,殿内死寂。
唯有诸葛玄方才那“安天下”三字的余威,仍在梁柱间隐隐震颤。
陈默手腕微沉,笔尖落下。
一个“为”字。
“为天地立心——”
第二字落下!笔势陡然拔起!如孤峰刺天!锋芒毕露!
“为生民立命——”
第三字紧随!笔走龙蛇!沉雄如大地承载!厚重无匹!
“为往圣继绝学——”
第四字!笔锋圆转!如江河奔涌!浩荡绵长!
“为万世开太平——!”
四句!
二十字!
字字相连!一气呵成!如同巨锤砸落!定鼎乾坤!
墨迹淋漓!在粗糙的黄麻纸上如同刻入!笔划间那股沛然莫御的浩然之气!如同沉睡的巨龙骤然苏醒!昂首咆哮!直冲霄汉!瞬间充塞了整个死寂的大殿!将方才诸葛玄那冰寒的威压撕得粉碎!
“哐当——!”
一声闷响!
丹墀之上!诸葛玄脚下猛地一个踉跄!后背重重撞在蟠龙金柱之上!震得柱身嗡鸣!他一只手死死抠住冰冷的龙鳞浮雕!指节因过度用力而扭曲变形!发出令人牙酸的“咯吱”声!另一只手则无意识地死死按住自己剧烈起伏的胸口!仿佛那颗心要挣脱胸腔的束缚!
他脸上那万年寒冰般的镇定彻底崩碎!只剩下极致的惊骇与难以置信!那双深潭般的眼眸此刻瞪得滚圆!瞳孔深处映着纸上那二十个墨色淋漓的大字!如同见了九幽鬼魅!白发因剧烈的动作而散乱!几缕银丝垂落额前!遮不住他瞬间褪尽血色的惨白面容!
喉咙里滚出几个破碎的音节!如同被扼住咽喉的困兽!
“此……此……”
他嘴唇剧烈哆嗦着!声音嘶哑!带着一种近乎崩溃的颤抖!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从灵魂深处挤出来的血沫!
“此乃……圣人之言……!”
他猛地抬头!死死盯住陈默!眼神如同淬毒的利刃!要将对方生生剜穿!
“你……你从何处窃得——?!!!”
最后一声嘶吼!如同垂死野兽的哀嚎!劈开大殿死寂!震得梁上积尘簌簌落下!
那方黄麻纸静静躺在漆盘里。
墨迹未干。
“为万世开太平”。
横渠四句的墨气还在梁柱间凝着未散,诸葛玄撞在金柱上的闷响震得人心头发颤。他枯指死死抠着龙鳞浮雕,指节捏得青白,手背上松弛的皮肉绷紧,暴起根根青紫色的筋络。白发散乱地糊在煞白的脸上,眼底那片冰渊彻底碎了,只剩下癫狂的血丝在浑浊的眼白里虬结盘绕。他胸膛剧烈起伏,喉咙里发出破风箱似的嗬嗬声,死死瞪着陈默,像是要将那方黄麻纸连同写字的人一同嚼碎了吞下去!
陈默没看他。肋下旧伤在殿内骤降的寒意里抽痛。他弯腰,拾起方才掷在地上的那支秃头紫毫笔。笔尖早被墨血糊得硬结。他随手在太监捧着的漆盘边沿一刮,刮掉干硬的墨痂,露出底下半秃的毫尖。又探入砚池,蘸了饱饱一汪浓墨。
他直起身,目光掠过阶下那一张张惊魂未定、或骇然或茫然的脸孔,最后落在丹陛之上那尊枯槁的龙袍身影。声音不高,却像重石投入死水,字字沉坠:
“治国……平天下……”
笔尖悬在黄麻纸上方寸许,墨珠凝聚欲滴。
“非是驭万民如驱牛羊。”
他手腕微沉,笔尖落纸!墨色无声洇开!
“民——”
一字顿挫!力透纸背!
“是舟!”
笔锋陡然一转!由沉变疾!墨线如刀劈浪!
“君——”
再一字!
“是水!”
“水能载舟——”他声音陡然拔高!笔走龙蛇!墨迹在糙纸上狂飙!“亦能覆舟——!”
“舟行万里!靠的是水托着!”他猛地掷笔!秃笔砸在漆盘里哐当乱响!墨汁溅了太监一脸!“水要浑了!臭了!淤了!舟就得搁浅!就得翻!”他踏前一步!靴底重重跺在金砖上!震得近处几个臣子一哆嗦!“水托着舟!舟也得顺着水势!硬要逆着来!拿鞭子抽水?抽得动吗?!抽碎了舟!淹死的还是船上人!”
他豁然转身!染墨的指头直指阶下僵立的诸葛玄!嘶声如裂帛!
“雷霆手段?!劈谁?!劈舟?!还是劈水?!”
“劈烂了舟!水还是水!可人——”
他声音陡然沉下!如同闷雷碾过!
“——就没了!”
死寂!
比方才更甚!
殿角铜壶滴漏的水珠凝在龙口,悬而不落。
诸葛玄抠着龙鳞的手指猛地痉挛!枯瘦的手背上青筋如同濒死的蚯蚓疯狂扭动!他喉咙里嗬嗬的抽气声陡然变成一声野兽般的嘶嚎!
“放——屁——!!!”
他猛地挣开龙柱!墨袖狂舞!白发如银蛇乱甩!癫狂的目光扫过满殿噤若寒蝉的朱紫!嘶吼劈开凝滞!
“水?!水算什么东西?!一团烂泥汤子!无骨无筋!无魂无魄!任人揉捏!”
他枯指狠狠戳着自己胸口!戳得那身墨黑深衣凹陷下去!
“没有雷霆!没有铁腕!没有尸山血海杀出来的路!哪来的海晏河清?!哪来的狗屁太平盛世?!!”